这天一大早开始，京城的天气便异常闷热，林倩儿和侍女明月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念叨着怕是快下雨了。可这雨直到午时还不见踪影，天空中云朵倒是聚集了不少，可没一朵遮住了那白惨惨的太阳，它仍然悬在空中，将源源不断的热量倾泄出来。这种时候唯一感到开心的便只有院里树上唱得正欢的几只蝉，明月听得恼起来，起身想寻个什么物件丢到树上吓吓聒噪的蝉，在翻得乱七八糟的屋里转了两转却什么也没寻着。林倩儿一边将一摞书装进一只大木箱子里一边劝她别跟几只小虫置气，明月却不肯罢休，一边打开房门往外走，一边嚷嚷着要上树去把蝉都给捉下来。房门刚一打开，府里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小姐，不好了，小姐。”
明月一把拽住小丫头，将正在往里冲的她拉回到门口：“还有没有规矩了，好好说话！”
林倩儿放下手中的一册书卷看向门边。那个被明月拦住的小丫头喘着粗气，脸蛋红彤彤的。一半好奇一半惊慌交织在她的脸上，就算让明月责问了也丝毫未受影响。林倩儿突然有股不好的预感，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了？”
“那个，小姐，”小丫头两眼放着光，绞着手指说道，“有人来找少爷。门房把人给拦门口了，您，您还是赶快去看看吧。”
“谁在这个时候上门来找少爷？门房还给人家拦住了？”林倩儿一边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边迈开脚步往大门走去。
那小丫头跟在明月身后，紧随着林倩儿，她脚步稍慢，一溜小跑跟在后头，睁圆了眼睛得意地看了明月一眼转而才小心翼翼地回答林倩儿道：“是沈烟，那个青楼女子。”
“沈烟！”林倩儿一听这个名字，猛地停下脚步，跟在后头的两个丫头收不住脚跟她撞作一堆。林倩儿张开手臂将两个丫头推开，小丫头见她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吓得立即闭嘴低头不敢再多说一句。林倩儿看向明月问道：“少爷现在在哪儿？”
“这个时辰，估计还在屋里睡着吧。”
林倩儿将那传话的小丫头一把推到明月身边吩咐明月道：“你现在就过去，带着她，再叫上几个小厮丫头，务必让少爷呆在房里，绝对不能让他进前院来，知道了吗？”
明月会意地点点头，拉起小丫头便往宋吉祥院里跑。
看着两个丫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林倩儿捋了捋头发，再一次仔细检查自己身上是否还沾染着灰尘，一番整理之后，就在她准备往前院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花园拱门处向她走了过来。
林倩儿本能地后退一步，身子也变得僵硬起来，但还是控制住情绪冲那位衣着朴素表情严肃的老年妇人行了一礼招呼道：“徐妈妈。”
徐妈妈的脸、脖子、手以及一切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异常的白，不带一丝鲜活的气息，仿佛是从暗无天日的坟墓里爬出来似的。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几乎全部雪白的发间不带一点珠翠，银白色的发丝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让人感觉到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她的身子挺拔，一身青灰色的麻料衣衫被打理得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挂在她身上一般。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妇人虽然面容已经衰老，眼角唇边布满如沟壑般的深深皱纹，但眼神依然清亮，仪态依然端庄。在面对林倩儿时，举止神态不含一丝谦卑，倒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被徐妈妈这样看着，林倩儿浑身不自在，使劲咬紧了牙才忍住了要重新整理本来已经整洁干净的头发与衣衫的冲动。
面对林倩儿的毕恭毕敬，徐妈妈一如既往地显得颇为不屑一顾，转过脸故意不看林倩儿微微低下的头，语气尖酸地说道：“林小姐好魄力，看这样子，宋府日后怕是由你当家作主了。”
林倩儿向来知道轻重，这徐妈妈是过世的宋夫人娘家带来的老仆人，单凭着这一点，无论她过去做过什么，现在又在做什么，她也得忍让着这位老人。她自知无法讨得徐妈妈喜欢，见她冷嘲热讽又要发作，不愿与其纠缠，更兼有沈烟在堵在门口，便别过了脸再行一礼之后侧身绕过她身边往外走。
徐妈妈哼了一声，一把扯住了林倩儿的衣袖，没有表情冷冰冰的面孔被突然涌出的情绪搅动得扭曲起来。她上前一步，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林倩儿，翻起眼睛仰起脑袋盯着高出她一头的林倩儿，压低了声音道：“还好我家小姐死得早，否则也得跟你们这班儿落魄鬼去那深山老林蛮荒之地，真是报应啊报应。”
见林倩儿不作声，徐妈妈冷笑起来，因为激动惨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血色，阴阳怪气地继续说道：“都是，都是些下贱的东西。”
林倩儿闻言一怔，感觉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双颊，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她胳膊稍稍一使劲，便感觉到徐妈妈像一条被拔了根的藤蔓似的随着她的动作往前栽过来。突然失去平衡的老人的脸上那种惊慌的表情让林倩儿被愤怒和羞耻冲昏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往回抽手的力道迅速减了下来，肩膀往前轻轻一推让即将跌倒的徐妈妈稳往了身形。
徐妈妈摇晃两下终于站稳，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而重新惨白的面孔更加阴冷，趁她心神尚未稳定之际，林倩儿抽回手臂转身准备离开。
这一次，徐妈妈没有再拉住林倩儿，她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襟握成拳，几乎是恶狠狠地冲林倩儿低声吼道：“宋府瞎了眼，迎你这丧门星入家门，害我家小姐性命，小姐尸骨未寒姑爷就另结新欢，养个儿子也不成器净干些丢人现眼的勾当。你们这一群丧门星，下贱东西，得到报应了吧，滚去深山老林躲着吧！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跟我家小姐呆在一个家里，老天爷终于开眼啦，哈哈哈哈。”
徐妈妈似是号哭又似是大笑的声音低沉沙哑，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犹如鬼魂的号叫。
倒是托了沈烟的福，让所有下人都聚集到大门处看热闹去了。林倩儿在心里默念着，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肉中，努力地用疼痛和胡思乱想来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保持住平静的步伐不至于尖声大叫或是落荒而逃。
她想看到我丢脸的样子，我就偏不能让她看到。
林倩儿用力地呼吸着，在确认离开徐妈妈的视线后，用尽全力在并不长的花园通道上奔跑了起来以止住浑身的颤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