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为萧艺安排的住处,自然在外院的范围内,但却并不在府内绝大部分下人所住的西院,而是在西南角的一幢别院内——这里也正是老管事车离赫的住所。
车离赫德高望重,独住在这幢小院北边的主屋里,东西厢房原本空置着,如今萧艺来了,便被安排住进了东厢。
就算萧艺对大户人家的规矩再怎么无知,也看得出这里头有些名堂——自己虽然是个副管事的身份,但按照规矩,就算可以在府里独占一间屋子,却也是没资格住进这种别院内的。林府的别院大大小小也有七八处,但这些地方住的要么是往来走访的亲友,要么就是像车离赫这样颇有威望的老仆。
这样的安排,可绝对不是车离赫可以作主的。只怕是林夫人离开时有所嘱咐。
对此,萧艺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心中隐隐有些疑窦。
要说自己刚才的一番有意表现,可以赢得一个副管事的身份在林府栖身,他绝对对自己有十成的信心。可就凭刚刚见面的这点接触就能被如此重视,萧艺说什么也不相信。而且之前林夫人并不多的言语当中,或多或少也透漏着一个信息: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份背景很有些兴趣。
坐在独属于自己的小屋里,萧艺一边享受着“穿越”后一个月来最舒适的月光浴,一边思索着自己进入林府的前前后后,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首先一点,他至少可以摆脱“罗文”这个倒霉的名字,光明正大地用回了自己的本名。看似小事一桩,对于一个穿越者而言,却是迈出了一大步。有多少穿越者在功成名就时还不得不顶着某个死鬼的名字,甚至是个鞑子鬼的名字?
而他借由林星儿这层关系在林府立足的计划,虽然中途有了小小变故,但结果却比预想的还要好。
现在最大的问题,反而是在外面——那齐乐园的鲁大娘决非善类,自己逃脱戏园,还打伤了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以林府在黄州城里的地位,鲁大娘自然不敢公然挑事。然而,林家做的是正经生意,甚至好像听说还经营着一些官方特许的买卖,这种身份的巨商,是绝对不可能轻易和地方上的地痞无赖起冲突的,当然,真有了冲突他们也不怕,只是为了萧艺一个外人,他们断然不会这么做。那么,假如鲁大娘找机会暗中下手,只怕林家到时候也会立刻与自己撇清关系。
总之,林府是个栖身之所,但决非是个靠山。齐乐园的事情,还得靠自己去解决。
眼下才不过是个小小的齐乐园,想一辈子不浑浑噩噩的话,往后的麻烦和对手只会更多,更难缠,如果连这点障碍都跨不过去,又何谈其他?
夜深人静,月过中天,萧艺才渐渐沉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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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公鸡报晓后不久,萧艺便早早地起来了。
其实他还没睡饱,只是在戏园子里生活了一个月,闻鸡而起的生活规律已经改变了他的生物钟。索性睡不着,他便起来四处走动走动。
好歹林府也是黄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宅,虽说景致最好的内院自己是不能随意进的,还有些什么这房那院的好像也不让进,总之规矩繁多,不过,就在这别院附近四处转转也是好的。
走在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呼吸着带有几分露水湿润气息的空气,萧艺顿觉心旷神怡。
没有了师傅的打骂,没有了颐指气使的鲁婆娘,更没有高家兄弟的追捕,对他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算是逍遥了。
正怡然自得间,一阵细微却悠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瞬间便吸引住了萧艺全部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有人在练嗓,唱的竟然是萧艺这一个月来在齐乐园没少听过的戏本里的唱词。
“……昔日的恩义今何在?只把绵绵的情义付流水,徒留那断肠人夜夜日日苦伤悲……”
萧艺循着声音走过去,那些唱词也就渐渐的清晰起来。
头顶是无声炫开的朝霞,周遭是露气沉浸下的静寂,只有那抑扬顿挫,时而婉转悠远,时而悲凉凄惶的嗓音,仿佛从天边尽头,悠悠地飘来,在庭院屋瓦之间缓慢地激荡。
好嗓子,好唱功!
就算只在戏园里混了一个月,凭借着后世多多少少接触过的一些声乐理论和戏曲常识,他也知道,这副嗓子的主人,绝对是个行家!
因时代变革而提前催生出来的戏曲,在大周朝的沃土上发展得茁壮蓬勃,短短几十年里,便诞生了南北共计四大流派,分别是湘鄂一带的楚派,江浙一带的吴派,来自山东道的齐派,以及立足于长安,活跃于京畿各地的京派。另外还有大大小小十余种地方流派,俨然初具后世地方戏曲百花齐放的格局。
黄州城内的各大戏园,基本都以楚派为主,而刚刚听到的这段清唱,便将当今楚派唱腔里富于变化和适度夸张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林府的大院里,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人物存在?
萧艺加快了些脚步,想要尽快找到声音的主人。这还是来到大周以后,第一次有这么迫切的愿望想要认识一个周朝人。
“喂!”身旁突如其来的一声喊,打破了周围的寂静,也扫了萧艺好不容易骚情起来的那点兴致。
他转脸朝那一声“喂”的声援方向望过去,却见听香手里端着一只铜盆,像盯贼似的盯着自己。
不等他开口,听香便发问了:“大清早的,你不老实在床上躺着,鬼鬼祟祟的……在这干嘛?”
萧艺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管我。”
“你!”听香单手把脸盆夹住,腾出一只手来,指着萧艺,“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谁府上?!”
“反正不是你家。”萧艺又送她一个白眼。
“怎么不是我……呃……那个……可这里是我主家,我是这府里长大的!”听香挺着她发育得已经结实饱满的胸脯据理力争。
“那如果按林府的规矩,我是副管事,比你大,犯不着对你客气。”萧艺说归说,但他的目光却仍在四周寻觅着,希望能找到那个神秘声音的来源。
“你……”听香本来憋了好些话,可身份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提出来,又砸了自己的脚的。
小姑娘气得小脸通红通红的,偏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好,给了萧艺一个充满憎恶的眼神后,只好跺跺脚,转身要走。
“且慢!”萧艺又在后面喊。
听香不理会,继续走自己的。
“你生气的样子挺好看的。”
依旧不理会。不过,咦?怎么步子有点乱,有点顺拐(走路同手同脚)了?
萧艺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前边的少女便一个趔趄,重新调整了步伐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吓跑了来捣蛋的,可那个令人惊艳的声音也消失了。萧艺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一句话把那丫头气走不就好了?
不过仔细想想,此处是林府西南一角,刚才听到的声音,也没准是从院外传来的,只是附近经过的一个夜归戏子忍不住在路上嚎两嗓子也说不定。
如此一番自我安慰,萧艺刚才的些许失落也就一扫而空。看看附近也无人经过,他一边做着各种舒展身体的动作,一边慢慢转回到自己住的小院。
回到小院的时候,恰遇老管事车离赫刚刚起身洗漱。车离赫顺嘴提醒了他一下,让他记得尽快去账房领职。萧艺虽然对这些规矩也不太懂,但想也知道,无非就是去报个道,看看给安排些什么工作之类的。
有了这个任务,在和包括车离赫在内的几个管事、副管事,以及护院头子一起吃过早饭后,萧艺也就不多耽搁,问明了去账房的路,就风风火火地去了。
不过这一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被林府聘为账房副管事,但却未必就在府中做事。他这一趟来,连账房管事林德厚的面都没见着,不过他今后的工作却是已经分派好了,一切吩咐和交代,都由一个圆头圆脑,有些胖乎乎的半大小子代为传达的。
胖小子叫做虎宝,父母亲都是林府的仆佣,出身贱籍的他,能够在账房里打打杂,那已经是府中同龄男仆里边少有的际遇了。所以,小胖子一向还颇有点傲气。
可是今天一早,小胖子刚刚给林德厚林管事沏好茶,便被打发来给门口这个叫做萧艺的少年人传话。见到萧艺年纪轻轻,比他似乎也就大了两三岁的样子,还是刚刚入府的,竟然就做了副管事,小胖子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
他心想:“我如今才是个打杂的身份,就连账房里那些正式的学徒和帮手的长随,都比我高一层,这家伙想来也就十五六的年纪,怎地就有恁般好命,做了副管事了?难道是家里落败的富家子,读过些书的?”
萧艺等候在账房大院里已经有两刻钟,心里很有些不耐烦了,这时候见一个小胖子满脸不爽的从林管事屋里走出来,还左瞄右瞄地,用一种不太友好的目光打量自己,他就下意识地认为,那个林德厚不太“厚道”,有意和自己为难。
小胖子虎宝走到萧艺跟前,把一份任命文书交到他手里,又清了清嗓,学着林德厚平日的模样,背着双手,昂着头,摇头晃脑地说道:
“林管事说了,咱账房里头不缺人手,你……呃,萧副~管事是吧?”他故意把个“副”字拖得很长,“你就辛苦辛苦,打从今天起,你就去城南的茶叶铺子帮手吧,那里正好缺个帮手算账的。”
“城南?”萧艺嘴角扯了扯,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进了林府做副管事,不能留在林府里也就罢了,毕竟工作是得人家安排的,哪有自己说法的份。可是,城南……
齐乐园就在城南。黄州不过是个下州,也就等于是后世的三线城市,人口寡薄,地方狭小,绕城走一圈也用不了半日。去城南的林家茶叶铺里当差,那就等于和齐乐园的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萧艺心头闪过一丝阴霾:那个林德厚,不会是被外边齐乐园的人买通了吧?虽然从各方面来看,林德厚这个堂堂林府账房管事被齐乐园这种不入流的戏园子给买通,并且这么快就制定好了对付自己的办法,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但是防人之心总是得有的。
心里有了想法,萧艺就懒得和面前这个尺码有点偏大的传话筒多纠缠,他客客气气地对小胖子拱手称谢后,便要告辞离去。
小胖子却叫住了他:“喂,你都不问问咱家的茶叶铺子在哪,就打算这么走了?”
萧艺道:“林家的铺子,挂的都是一样的旆子,城里谁不认识?我要在城南找到茶叶铺又有何难?”
小胖子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对呀,可不是这么个理吗?咱们家做的这么大买卖,就算找不着,随便问问也能打听到了……哎呀不对,不对……”
见萧艺再次转身要走,小胖子终于拿不住架子了,呼哧呼哧跑到他跟前来,拉住他胳膊,左右瞅了瞅,有些腼腆地说道:
“萧……管事,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林管事的意思是让我带你去铺子里,然后跟铺子里掌柜、伙计的打声招呼。当然,今天是城隍庙那边办庙会的日子,城南的铺子离城隍庙不算远,我也想顺便去瞧瞧热闹,你看……”
原来这小子是想趁机出去开小差。
“你怎么不早说嘛。”萧艺恍然大悟,不禁笑了起来。
“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嘛,嘿嘿,咱这就走吧?”小胖子一副和萧艺已经很熟络的样子。
“恕不奉陪。”
萧艺收起笑容,扭头就走。
摸了摸怀里的任命文书,他心里叹道:“终归还是嫩了啊……”
小胖子气得鼓起腮帮子,刚想破口大骂,忽然省起自己这是在账房大院里,可不是他能胡来的地方,也只好冲着萧艺离开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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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到五代时还处在萌芽期的民间戏曲,当然不是那个调调的,不过谁叫元曲和后世的地方戏曲(其实京剧也是地方戏曲)深入大众呢?
总之一句话:这里是架空,所以一切皆有可能吧^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