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99年,雅典。
在雅典街头不断同人对话讨论哲学的苏格拉底,被控以不敬神明与腐化青年的罪下在监里,等待死刑日的到来。虽然众人都祈求这一天不要到来,然而时间的脚步从不停息,行刑日无情地到来,苏格拉底即将赴死,众人的心将被敲碎。
苏格拉底的朋友与学生都围在他身旁,脸上挂满不舍与悲伤。他的老婆已经因崩溃而被送返家。
苏格拉底本人却脸色红润,神色自若,看起来既快乐又健康,一点也不像等待死刑的囚犯。他一如往常愉快地聊天,内容天南地北,从白天一直聊到晚上。一开始大家有默契地避开了伤心话题,不过还是有学生忍不住谈到了审判与死亡。
克理托道:「老师受的刑罚实在太不公平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悲愤之色。这悲愤之色一瞬间传到了苏格拉底以外所有人的脸上。
苏格拉底正色道:「关于刑罚这件事,我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我们在世唯一应该关心的是正义与美德,然而不正义的人不可能用刑罚伤害正义的人,因为不公平的刑罚不但无法伤害人的正义,反而是让判刑者自身的正义受到伤害。」
虽然知道,仍难掩悲伤,众人不情愿地将头低了下来。
苏格拉底道:「不过在我死以前,我有些重要的事想与各位分享。你们先看我的样子,像是恐惧、忧愁或是伤心吗?」
「一点也不像。」众人答道。
苏格拉底道:「那如果试图描述我的心情的话,你会用什么字?」
众人答道:「快乐。」
苏格拉底道:「那正是我要谈论的主题。或许一般民众难以理解,但我认为一个把一生贡献给哲学的人在临死前感到快乐是很自然的。我接下来就想同各位分享,这类事如何可能。」
众人点了点头。
苏格拉底道:「哲学家会为死亡感到快乐,因为真正献身于哲学的人,其实是主动为死亡做准备。他们终身都在期待死亡,如果他们面对长期等待的事情来临的那一天,却感受到困惑、不舍或悲伤,那的确是蛮荒谬的。」
西米亚斯回道:「那为什么哲学家要主动准备死亡呢?」
苏格拉底道:「人类在世的生命是由灵魂与身体的联合而成的,哲学家在追求的知识与美德的过程中,发现受到身体部分很大的阻碍。身体的目标是为了存活,因此,身体不断透过生存与欲望诱惑我们,让我们离弃诚实与美德。我们必须浪费时间在进食与休眠上,疾病攻击我们的身体,爱欲恐惧像潮水般淹没我们,这一切都让我们无暇追求知识与美德,使灵魂偏离正道。」
西米亚斯点了点头。
苏格拉底道:「最后,就算自身完全准备好了,外在环境也不见得配合,战争与动乱将个人卷入,让我们再度必须在艰困中刻苦求生。我们终其一生因着身体的挟制无法追求真正的知识与美德,只有在死去以后,而非今生,我们才能获得心中想要的智慧。」
西米亚斯问道:「所以哲学家准备死亡,是为了脱离身体的挟制啰?」
苏格拉底道:「的确如此。」
西米亚斯问道:「那为什么哲学家不直接自杀?更快地主动脱离身体的控制?」
苏格拉底道:「西米亚斯已经开始思考了,不过这个问题我曾仔细考虑过。哲学家虽然不骇死,却有两个原因阻止我们主动寻死。第一,每个人的身体是诸神寄放在我们灵魂处的物品,我们只是寄管,并没有毁坏物品的权利,否则神明回来时必降罪于我们。我们必须好好平静地渡过在世的日子,尽责地看守我们的身体,直到神明来取走的那一天。」
西米亚斯道:「平静度日的话我自然没有意见,但若遇上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呢?」
「因逃避现实的痛苦而自杀更是有害的。因为现世的每一次快乐与痛苦都像根钉子般把身体与灵魂牢牢地钉在一起,让灵魂无法纯净地解脱。不管是过度留恋身体,或过度害怕痛苦的灵魂都会被现世玷污,无法完全从身体中解脱出来,成为流连世间的恶灵鬼魂。自杀与怕死都是被世俗的苦乐囚禁,不是真正灵魂的解脱。」
克贝回道:「苏格拉底,我必须承认你既睿智又有节制。你所说得虽然极好,但对一般人来说,并不容易相信。若死亡真的是灵魂离开身体,你说的自然无误,可是大家担心的是,万一死后一切都消失,连灵魂也消失了,那这可怎么办?」
苏格拉底道:「谢谢你的关心,这个问题我自然考虑过。我相信我们只要认真思考,就能发现灵魂不灭的证据,我愿举出两个重要的理由,与你们分享。」
克贝道:「既然你愿分享,那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格拉底道:「第一个理由来自于观念的相对性。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相对的观念。相对于大的是小,冷的相对是热,黑夜的相对是白天,那我问各位,生的对立面是什么?」
克贝道:「生的对立面自然是死。」
「是的,在相对的事物中,现象常在两端来回变化,大的东西破碎变小,小东西聚集成大的,炙热的火熄灭后失温,冰冷的柴点火后升温,白天之后是黑夜,黑夜之后又是白天。」
克贝道:「是的,的确如此。」
「那既然如此,有生之物必有死,那你觉得死之后呢?」
克贝道:「必有生。」
「这就对了。一切都处于相对的变化之中,有生必有死,因此有死也必有生。」
克贝道:「苏格拉底,虽然我大体上同意你,但我认为用一切皆处于相对变化来推论死必有生实在过于薄弱了,有时变化只是单向的。让我举个例子,欠债的对立面是什么。」
「偿债。」
克贝道:「一个人借债之后必须要偿债,但这并不代表偿债之后就必须得继续借债。一个人有可能在偿债之后,终身不再借债。你的推论只是模拟,并不能确定死必定能产生生。」
「你的回应也充满智慧,为此让我再补充一个观察的事实。即使我们不确定死会不会产生生,但生的事物必定会走向死亡,这点是确定的,对吗?」
克贝回道:「这点的确是可以确定的。」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不断死亡,但死后并不会重生,那你觉得这样不断延续下去,最后世界的结局会是怎样?」
克贝回道:「全部的东西,都会毁灭与消失。」
「那你觉得现在这个世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不断走向毁灭与死亡吗?」
「不像。」克贝想了一下后道:「我了解你的意思了。这是对前一个理由的补充。」
「这就对了。但如果你不接受,我还有灵魂不灭的第二个理由。灵魂不灭的第二个理由是灵魂是简单的实体,简单的实体不会变化,也不会朽坏。事物的变化来自于组成部分的改变,事物的毁坏是因为组成部分没办法继续配合运作。但无形的灵魂是简单的因此无法产生变化或分解。」
克贝回道:「我完全不懂这个说法的前因后果。」
「请让我举个例子说明。我们透过感官认知到的实体是有形的,复杂的,会变化的,也会毁坏的。如果我有一柄剑,这柄剑是以某些金属加上某些木材组成的物体,可以吗?」
克贝回道:「当然剑可以是这样的。」
「有形的剑是可以被改变的,我们可以改变剑柄部分的长度,或在剑柄尾端加上一个护身符。可见之物的部分结构的调整就是其变化。」
克贝道:「你说的对。」
「如果有一天,这柄剑不堪用了,我们可以拆毁它,将刃部分的金属熔掉制成锅子,将剑柄扔弃。这时这柄剑不再存在了,构成剑的各部分已经散在世界不同角落了,这就是毁坏。对吗?」
克贝道:「是的,这就是毁坏。」
「毁坏预设了有部分可以分解,也因此简单没有部分的东西不会毁坏。」
克贝回道:「那为什么灵魂是简单的呢?」
「理智直接掌握的对象都是无形的,简单的,而且不朽的。我可以透过理智认识这柄剑,并给它起一个名字:A。这时侯,我可以说我有这把剑的观念了,不是吗?」
克贝回道:「是的,苏格拉底,这时你的确有A这把剑的观念了。」
「这把剑的观念是可见的吗?」
克贝回道:「不是,这绝不是可见的。」
「若想要从『这把剑A的观念』中切割下一部分来,有可能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你没办法是因为这个观念是简单的。这把剑A的观念也是不朽的。即使这把剑已经被破坏了,灰飞烟灭了,但我们仍然保有这把剑的观念不是吗?我们仍然可以说,某一把剑不如以前的那把剑A好用。」
克贝回道:「是,你说的是。」
「灵魂与观念相似,我们透过理智认识到观念,我们也透过理智反省到自身的灵魂。如果人死了,身体的朽坏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因为身体是物质的,但睡着失去意识却是一瞬间的事,因为意识是灵魂的,灵魂是全有全无的。灵魂与无形的、单一的、理智的、神圣的、不可分解的特性相近;身体与有形的、复合的、变化的、可朽的这些特性相近。无形的简单的灵魂是不会朽坏的。」
克贝回道:「是!你说的极是。」
西米亚斯道:「苏格拉底,你的论证的确相当精彩。但我刚刚听来听去,发现你常常从灵魂的无形推出它的不朽。若主张灵魂是无形的就是不朽的,我认为这个推论未免太草率。」
苏格拉底道:「哪理草率我愿闻其详。」
西米亚斯道:「我举个例子,有一把琴能发出一种特殊的乐音。在这把琴与它发出的乐音对照中,琴本身是有形的、感官、可以分解的。琴发出的乐音却是无形的、单一的甚而是不可分解的。对吗?」
苏格拉底道:「是的。」
西米亚斯道:「但因为这个乐音只有这把乐器能发出,因此我们可以合理地说,当这把琴消失了,这把琴的乐音也就消失了,不是吗?」
克理托问西米亚斯:「我不懂你到底为何举这个例子。」
西米亚斯道:「尽管一个有形,一个无形,无形的乐音却依附在有形的乐器之上,而不是两相独立。我怀疑身体与灵魂也类似。若灵魂如同无形的音乐依赖乐器一般依赖着有形的身体,那么一旦身体毁坏了,灵魂岂不也烟消云散?」
苏格拉底回道:「这说法相当有趣,谢谢您的响应。但我认为只要仔细思考灵魂的特质,就会发现灵魂与身体是两相独立的。第一,音乐是单一的,灵魂的样态却是多样的。乐音必定是和谐的,但灵魂却有善有恶,有好有坏,有聪明有愚拙,有贪婪有平静。」
西米亚斯道:「这理由的说服力有限,因为和谐的音乐也有不同的风格,只是我们没有像分类人那样细分罢了。而且我们大可设想,灵魂这台乐器的复杂度远超过一般的乐器,以至于它能够弹出各种不同样态的乐曲。」
苏格拉底道:「我接受你的反驳,但我认为灵魂不依附于肉体还有第二个理由。第二个理由就是灵魂能够走到肉体的对立面,能主动地控制它,影响它,干涉它。我们能够认识自己,控制自己,展现自己,这些都是灵魂对肉体的主动操纵,不是吗?」
西米亚斯道:「是的。」
苏格拉底道:「附加于乐器上的乐音,无法影响乐器本身,但灵魂能影响身体,能控制身体,甚至能抵抗身体。因此灵魂与身体之间的独立是很明显的。灵魂既然与身体独立,又是无形的、单一的存有,那么其不朽也呼之欲出了。把这些结合起来,就能了解哲学家不畏惧死亡的原因。」
苏格拉底说这些话的同时,行刑的时间已经到了,监刑官已经进来,手里拿着一杯调好的毒药。苏格拉底问:「我的同胞,你懂这些事,我该怎么做。」
监刑官回道:「只要喝下去就好,然后站起来行走,直到两脚发沉,这时就过来躺下,毒药自会发动作用。」
苏格拉底端起毒酒道:「我想向诸神谢恩,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将透过死亡通往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说完这句话的苏格拉底镇静地,毫无惧色地喝下了那杯毒药。
围在苏格拉底身边的人看见他真的喝下了毒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纷纷大哭起来。
苏格拉底道:「我的朋友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我将我的妻子送走,为的就是防止这种搅扰。一个人临终时应该心情平静,勇敢些!安静下来!」
众人立刻就安静了。苏格拉底开始站起来行走,一阵子之后,他表示双腿发沉。监刑官扶他躺了下来,检查他的脚是否僵硬了。苏格拉底的下半身渐渐僵硬,药力只要发作到心脏,苏格拉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监刑官将布盖在他头上。苏格拉底揭开了遮盖他头的布,说出了他最后的话语,他对克里托说:「克理托,你要记得,我们必须向阿斯克勒比厄斯献一只公鸡。」
克理托回答:「不会忘,我一定会这么做的。你还有别的事吗?」
苏格拉底没有回答他,他的眼与口都永远地关上了,再也没张开过。
这就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最后的结局,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还在声嘶力竭地谈论着神明、知识、灵魂不朽与永恒的福乐。没有知道他的灵魂最后去了哪里,但毫无疑问地,在当时的希腊,苏格拉底肯定是所有人中最勇敢,最聪明,也是最正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