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午门以南的太庙前殿外,恭亲王奕欣与留在京城的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等上百位官员聚集在此,等候皇帝御辇到来。
太庙是清朝皇帝供奉祖先的家庙,按照“敬天法祖”的宗旨,在东配殿供奉着有功的皇族牌位,在西配殿供奉着异姓功臣的神牌,而形制最大的中殿则供奉着清朝开国以来诸位皇帝,在神龛与香案的后面,神牌上分别摆着清太祖努尔哈赤、清太宗皇太极、清世祖福临、清圣祖玄烨、清世宗胤禛、清高宗弘历、清仁宗颙琰七位皇帝的帝后画像及牌位。稍后等咸丰皇帝驾临太庙后,清宣宗旻宁,也就是道光皇帝的帝后神像也将在鼓乐典礼中摆放于此,恭亲王奕欣和众大臣们正是在此等着这个被称为“升袝太庙”的仪式。
在这里的众大臣等了许久,依旧不见皇帝的銮驾,负责仪式的礼部司官不断地让属下前去打听皇帝的行程,最后一名前去探听消息的礼部差官疾步跑了进来,向上司禀告:“銮驾在外城停下来了!”
众大臣都是一怔,许多人凑在一直窃窃私语。恭亲王奕欣也感到奇怪,但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贵为亲王的自己又不便于向人探听消息,于是挥手叫来在殿门口侯着的恭王府总管太监孟来喜,低声对他道:“你去午门那边儿把太仆寺少卿文祥叫来!我等会儿在中殿后面等他,叫他直接到那儿去找我。”
“嗻。”孟来喜应了一声,疾步而去。
奕欣见身边本来危然站班的众大臣此时都四散开来,和相熟的同僚凑在一起说话,有的年纪较大的官员移步到廊亭下面,坐下稍歇。由于众大臣都明白,御辇既然停了下来,一时半会是到不了太庙,所以也就没必要在那里挺胸昂头在那里站成队列,趁着这个机会,稍稍休息一番。
奕欣也趁着众人不备,悄悄地穿过前殿,来到供奉先祖的中殿背后。他刚走到这里,官任太仆寺少卿的文祥便赶了过来,他约有三十多岁,姓瓜尔佳氏,在道光十五年考上进士,是旗人里年轻一辈的卓越人物,行事谨慎,思维聪敏。在他任职管理皇子事务的詹事府詹事的时候,和恭亲王成了莫逆之交,在恭亲王与咸丰皇帝在道光朝争夺皇位的时候,他和宝鋆成了恭亲王的左右智囊,一直为他在储位政事上出谋划策。
“六爷,”文祥一见面,来不及向奕欣行礼,便匆匆地道,“是想问皇上御辇的事儿吧?”
“没错儿,”奕欣轻声道,“你们太仆寺负责皇上的御马车舆,消息一定灵通,这会儿皇上的銮驾究竟停到哪了?”
文祥环顾了一下左右,见四下无人,便放低声音,说道:“停在了祥云客栈!”
“哦?”奕欣一惊,“怎么会停在那里呢?宝鋆就在祥云客栈旁边的酒楼里,难道是出什么事儿了?”
“六爷放心。”文祥似乎知道宝鋆和奕欣相约密谈的事情,所以他摆了摆手,“和宝鋆的事无关,据消息说,是皇上想召见在湖北任上全家殉难的云保之女,然后钦赐恩诏和典恤。”
“云保之女?”奕欣更为惊诧,他完全没想到皇帝竟然也会关注到语璇,想到这里,他更加担心皇帝会见语璇后,对她产生好感,所以心急如焚地问道,“怎么突然会想起这一出儿呢?”
“大概是为了让天下人都知道皇恩浩荡吧!”文祥一边分析一边道,“现在南方正是用兵用人之计,各省的八旗驻防兵民甚多,战乱之时,正是他们到沙场效力的时候,皇上是想用厚待云保家眷之事,传诵天下,让前线的将士们能够誓死用命,共保社稷!”
奕欣的脑子有点乱,他紧锁眉头,心神不宁地听文祥说完,又有点不敢相信似的问道:“这个消息准不准确?”
“准确无误!”文祥见他神色有异,便忙问,“六爷,出什么事儿了吗?”
“倒也没有。”奕欣有点不好意思把自己看上云保女儿的事告诉文祥,所以顾而言他地道,“只是觉得我这位四哥,不会去因为恩赏忠烈之后而这么大张旗鼓!”
咸丰皇帝奕詝排行第四,所以恭亲王奕欣私下里称他为“四哥”,他自幼与这位四哥一同在上书房读书,知道奕詝性格与个性,他不相信皇帝会为了鼓舞前方的士气而去召见语璇,这么突然地改变回銮的行程,以他心里对这位四哥的判断,一定会是为了女人。
奕詝、奕欣两兄弟年纪相差不大,从小一起长大,读书之时,奕詝对于琴棋书画颇有研究,多情善感的他对于诗情画意、闺阁情怀很有兴趣,所以奕詝身上的那种风流倜傥的才子风度让康慈太妃等先帝妃嫔们都非常喜爱,其实,这一点也是奕詝继承了她的母亲孝全皇后的多才多艺。而身为弟弟的奕欣却对于诗词歌赋少有研究,有着蒙古血统的奕欣对情感的追求有着草原男儿那炽热的激情与豪迈,所以像《红楼梦》里那种温婉绰约的纤微情愫,他并不擅长。于是,对待情感问题较为冷静的他,很明白他的四哥虽然身居皇位,但在内心里却是无限憧憬贾宝玉那种沉浸在胭脂堆里的生活。
由此分析,他更加确定皇帝到祥云客栈,名义上是“恩赏忠烈”,其实是在“寻猎绝色”。对于皇帝的这种喜好,他并无芥蒂,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那个无拘无束、鬼精鬼灵的丫头在一个多时辰前刚刚叩开他紧闭的心门,而此刻,自己的兄长却要亲自去召见她,结果是喜是忧,实难判断,这让奕欣的心里焦躁不堪。
文祥也相信奕欣对皇帝的判断,但他无从知道恭亲王内心的担忧,他只是从已知的情报里提炼出另一种可能,于是他略想了略措词,便说道:“六爷,宫里头英贵人的亲妹妹伊尔觉罗氏也是镶蓝旗的,她可能也住在祥云客栈,皇帝突然驾临那里,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呢?”
“英贵人?”奕欣的思绪立刻又转回皇宫大内,“她不是属于京旗的吗?祥云客栈住的都是外省的秀女,怎么会有她的亲妹妹在那里?”
“这我之前打听过了,”文祥道,“英贵人的姨娘早年丧夫,膝下无子无女,所以她的额娘就把妹妹送至姨娘家中相陪,姨娘家在山东,所以她的妹妹就作为外省秀女入京参选。”
“原来是这样,”奕欣点了点头,“皇上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英贵人已被太妃罢黜,我想,他去祥云客栈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但是,咱们好不容易把英贵人扳倒,如果皇上见了她的妹妹后,又被她的妹妹所迷惑,那英贵人必然会东山再起,到那时,皇后之位就真有可能落到她伊尔根觉罗家了!”
“是啊,”文祥前后想了想,很谨慎地道,“咱们鼓动了太妃,让太妃出面废了英贵人,接下来就可以对英贵人的阿玛下手,现在如果她的妹妹冒出来,咱们原定的策略,是不是要缓一缓了?”
事关朝局大事,恭亲王不得不通盘考虑,他沉吟道:“英贵人妹妹这个棋子是否会起作用,现在还说不准,只能等皇帝进了祥云客栈后才知分晓。但是,如今箭已在弦,本来可以劲弓而发,现在只能先暂缓一下。你让那几位御史的奏折先不要发出去,一切听我的安排!”
“是。”文祥心思非常缜密,越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越是冷静,他又提醒恭亲王,“六爷,皇上在宫里也安插了许多人,英贵人的事皇上此刻未必会不知道,我劝六爷还是小心为妙。再者,咱们这次的计策谋划许久,英贵人被黜仅仅是第一步,况且,这第一步尚且还没有完全做完,接下来皇上回宫,有可能会问及此事。接下来,咱们还要有很多事情要做。六爷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分心啊!”
此刻,奕欣对文祥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刚才小小的分心,竟然丝毫没有逃过文祥的眼睛,这让他惊奇之余,不禁又感叹自己处理朝局大事的涵养:“唉,和你一比,我在官场道行显得真是太弱了!好,接下来咱们都全神贯注,好好儿把这个谋定好的事给完成!”
文祥见奕欣肯放下王爷的身段,深刻自省,不禁有些感动,但他们要做的事情是要以裁抑内宫的英贵人为导火索,进而掀起一场震惊朝野的大政潮,所有的步骤都是事先谋划好的,在这个时刻,他们这些参与其中“恭党”成员们绝对不能意气行事,于是原本想对恭亲王说的几句感慨的话,他也吞了回去,只是用更加凝重的语气鼓励着奕欣道:“六爷,三年前咱们争夺皇位失败,全都因为忽视了皇上的老师杜受田,现在从英贵人和她的父亲下手,逐个牵延,一定能够挽回咱们三年前的败局!这次的机会千载难逢,王爷若能得胜,则天下尽在囊中,所以眼前的事情,还请王爷尽量放一放,万事以此为重!”
文祥的话说得很中肯,奕欣颔首受教:“我明白,我明白。这次我与诸公携手,同舟共济,定要让这场风雨来得骤然、来得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