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皇帝自永定门进京之后,先到天坛祭天,然后又到先农坛祭拜先农、天神、地祗诸神,在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后,在庆成宫稍稍休息,便启程回宫。
这一个月的奔波让咸丰皇帝觉得疲惫不堪,平时在紫禁城和圆明园里,不论是每日书房、朝会,还是用膳、听戏,都有固定的时间与安排,但这次为他的父皇道光皇帝举行“奉安”大典,长途远涉,夜跸行宫,原有的生活习惯全被打乱,虽然他依旧被太监、宫女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但起居饮食毕竟没有在皇宫里那么安逸舒畅,这二十多天以来,他常常会肠胃不适,偶尔也会深夜难寐。
当然,有时失眠也不只是因为离宫远行,还在于在“奉安”大典期间,为父守制的皇帝需要每日诵经、斋戒百日,这也让年仅二十岁的咸丰皇帝感到极为孤寂。内廷中虽然已选进了一批京旗秀女,有的也已在临幸后给了封号,但所有的贵人、答应、常在等都未举行受封仪式,原因自然也是因为皇帝还在守制三年的期限内。这次跟随他前往慕陵的内宫佳丽只有他在当阿哥时的两位侧福晋,她们分别是贞贵人钮祜禄氏和云贵人武佳氏,虽说有原配爱妾相陪,但碍于礼制,这二十多天来只是在白天行礼时匆匆见面,夜晚都因百日行斋的规定而分室而眠。
所以,一向喜欢和后妃相聚言欢的咸丰皇帝这二十多天简直是度日如年,每天晚上就寝前还得被礼部的太臣们硬逼着和那些僧众们一起念经,这种日子他几乎快要让他发疯。好不容易熬到了御辇入京,于是他带领大臣们匆匆忙忙地在天坛举行完典礼后,到庆成宫歇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催着御前大臣们继续上路。
从庆成宫登上御辇的时候,他看到了马车后站着的总管内务府大臣恩华,他便让贴身小太监金环去叫恩华过来。
“皇上,”恩华听到召唤,趋步赶到御辇前,一边跪下行礼,一边说道,“奴才恩华谨侯圣命!”
“站着说话吧!”皇帝压低了声音,尽量不让御辇后的那些御前大臣听到,“恩华,各省的旗籍秀女都到京了没有?”
恩华略想了想,答道:“各都统衙门都把外省的秀女安顿在京城里的各大客栈内,按照时限,也就是这两天都全部到齐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道:“内务府的秀女名册拟好了没有?”
“拟好了。”恩华道,“已经交给皇贵太妃过目了。”
按照清宫的规定,选秀是由皇帝的长辈主持,所以作为管理皇家事务的内务府把秀女的事情直接向康慈太妃请示报告,并不需要事事由皇帝裁决,恩华这样说,是向皇帝禀明自己已经把秀女名册呈递给了康慈太妃。
皇帝此时好像是想看一看秀女的名册,恩华见皇帝稍有沉默,心里明白皇帝或许对此事或许有些赦然,便忙道:“奴才把秀女名册拿来,请皇上过目。”
“好。”皇帝欣然点了点头,然后在太监金环的搀扶下,登上了御辇。
在从先农坛入京的路上,皇帝在宽大的御辇内,饶有兴趣地翻阅着恩华呈上来的秀女名册,每看到一名秀女的旗籍履历和她们的报上来的闺名签牌,便在脑海里想象着符合她们名字的容貌与气质。那神情如同在成亲之前,未曾见过新娘一面的新郎一样殷殷如期。
皇帝身边专责服侍的两名小太监金环与得瑞,在进茶和送点心的时候,看到皇帝看着秀女名册痴痴而笑,心里都明白了皇帝的那份心思,但这两位太监个性大不相同,一个稳重诚恳,一个聪明机敏,稳重一点的金环一向谨慎当差,从不在皇帝面前多说一句话;而长得十分机灵的得瑞却是那种很善于讨好皇帝的人,他见皇帝对秀女心有所动,便灵光一现,隔着马车车窗的帘子对皇帝轻声道:“万岁爷,前边儿有个客栈,好像是外省的镶蓝旗秀女暂安之处。”
“哦?”听到这里,皇帝精神一振,他立即放下手中的名册,兴奋地对得瑞道,“你从哪儿打听到的?准不准?”
害怕皇帝惹事的金环刚想呵斥得瑞一句,让他别胡乱怂恿皇帝,但还没来得说出口,得瑞便非常得意地抢在前面道:“在御前的郑亲王爷是镶蓝旗都统,王爷之前给底下的人安排这事儿的时候,被奴才无意中听见了。奴才想一定不会有假。”
“万岁爷,”金环见皇帝心有所动,忙劝道,“回宫的日程很紧,咱们可没有闲空儿去……”
“朕知道,朕知道。”皇帝头也没有回,背着手打断了金环的话,又问得瑞:“你去问问恩华,确定下这件事儿!”
“嗻!”得瑞得了旨意,转头去望御辇后面骑着枣红色御马的大臣们,在第三排,他看到了内务府大臣恩华,便疾步跑了过去,向他问清了镶蓝旗秀女所住的客栈名称,以及所在街道巷名。
皇帝在车内翻阅着镶蓝旗的秀女名册,仔细地看了这十一位应选秀女的生辰履历,当他看到伊尔根觉罗氏的时候,心中一喜:“哦,这就是英贵人经常提起的亲妹妹,嗯人,今天朕倒是要看看她这位妹妹究竟是什么模样。”
再往下看,又看到了白苏物·蓉嫣的履历,当看到她的父亲是官任归绥道清水河厅同知昌祺的时候,心中暗暗沉吟:“昌祺?名字很熟悉,似乎是谁的奏折里要保荐他进京当差,他这次一定是陪着他女儿一起来京的,这个也有点意思。”
“赫宜氏,”再接着,他又看到了赫宜氏的名牌,“前荆州驻防八旗副参领云保之女。云保,不就是前阵子在湖北前线全家阵亡的那位吗?他的女儿也来应选了?”
皇帝看到这里,放下了名册,正在那里想着什么,得瑞掀开窗帘欣然来报:“万岁爷,打听到了,镶蓝旗外省秀女就住在前面不远的祥云客栈!”
“哦。”皇帝稍有踌躇,“祥云客栈?”
“奴才请旨,”得瑞又开始献策,“是不是请郑亲王爷来问一问。”
郑亲王名叫端华,是语璇在永定门遇到的那位肃顺的兄长,他是清朝开国元勋济尔哈朗的后代,在道光朝时便官封御前大臣,随侍皇帝左右。后来咸丰皇帝即位,他又被道光皇帝遗授为“顾命大臣”,让他和其他重臣一起辅佐新君。皇帝即位后,又加封了端华许多官职,其中镶蓝旗都统也是其中之一,祥云客栈的秀女属于镶蓝旗,所以得瑞向皇帝请示,让作为镶蓝旗主的端华前来问话。
但皇帝对此建议有些犹豫,由于端华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又是经常在御前承旨述旨的亲王,对于许多礼节仪注都很讲究,如果找他来问,他一定会劝阻皇帝,并让皇帝“收回成命”,这是皇帝不愿看到的。
他想了一下,决定用另外的名目前往祥云客栈,于是让太监得瑞绕过御前大臣,直接传谕给领侍卫内大臣文庆。
文庆是费莫氏,是八旗中难得的进士出身,其祖父曾官居两广总督,三世为官,身份显贵,在道光的遗命中,他也是“顾命大臣”之一,但由于他多年来致力于清廷内部的改革,并且在对付太平军的策略上重用汉族官僚,惹得许多满蒙权贵极为不满,于是在两年前被罢免了军机大臣、吏部尚书之职,直到今年年初才又被提为领侍卫内大臣,五十多岁的翰林前辈竟然在皇宫里成了管侍卫的“头”,这让文庆自己也哭笑不得。但宦海沉浮一贯如此,他也只好隐忍从事,俟机待发。
皇帝觉得近来文庆当差非常恭谨,事事都唯唯诺诺,所以便让他去办这件差事。文庆倒也不负所望,率领御前侍卫走在御辇前面,压着那些弹奏乐器的礼部官员的步子,并算准了时间,让皇帝的八乘御驾在一曲终了之后,恰巧停在了祥云客栈门前。
接着文庆便带着属下和侍卫们昂然冲进了祥云客栈,待郑亲王端华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穿着黄马褂的侍卫们已经在客栈里分门把守、持刀待命。
郑亲王端华见此情形,除了发两句牢骚外,也无力去阻止皇帝的行为,只好向文庆请教解决的办法。
于是,他和文庆在祥云客栈的大堂里窃窃私语了半天,正是想问出皇帝这么做的真实意图。
“皇上这么做也太不合规矩了。”端华轻声抱怨,“秀女还没入宫呢,现在就见面,没有这个成例嘛!何况,突然来这么一下,万一这些秀女们在礼节上有什么疏忽,那让我这个镶蓝旗的都统如何是好啊?”
“王爷别着急,”文庆低声劝他,“皇上让小太监得瑞给我传的旨意是,要见一见前不久在湖北全家殉难的云保之女,希望能由皇上做媒,将她许配给哪位亲王贝勒,以示皇上对他一门忠烈的感念和恩赐!”
“啊?”端华睁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皇上不是自己要见这些秀女?是要把云保的女儿许配给别人?”
“王爷,”文庆捋着花白的胡须,神秘地笑道,“近支亲贵里头,到了适婚年纪的不多。您府上的六爷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并且仪表堂堂,皇上八成儿会指婚给他啊!”
“我们家的肃六?”端华脑袋上的“铁帽子”猛地一晃,“难道皇上要把云保的女儿指婚给肃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