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花灯会上,街上,人手一灯笼,人声喧闹,繁华似锦,人世间最美好的莫不过如此。
李芡实陪着陈宝儿去见了他心心念念着的心上人丁琳。
陈宝儿脸上画着县城时下流行的精致妆容,绛唇一点,两腮微红,眉眼如画,美艳不可方物。穿着一袭浅色内衬,身外披了件浅白色的苏绣丝绸衣。柔软服帖的墨发发梢上斜斜地插了支白玉簪子。
陈宝儿就那么站在凉亭之上,身姿挺拔端正,面带一抹淡笑,既焦急又欢喜地探头,找寻着自己的心上人。
凉亭之外,翠竹如屏,花若年少,公子白衣胜雪,在攘攘众生中茕茕独立,一时之间,叫人痴迷了视线。
李芡实默默地瞅着这样的陈宝儿,胸口那颗跳动着的心却不知为何渐渐地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情绪。
如粘了蜜糖的酸梅,既甜腻又酸涩。
李芡实忍不住揪着胸口。
“啊,我看到她了。”
原本一脸焦急的少年这个时候突然欢喜地叫了一声,顾不得刚才的翩翩少年郎姿态,撩起及地的下摆,迈开步子,快步朝凉亭下面冲过去。李芡实眼睁睁地望着那一袭白衣像脱弦的箭那般射了出去,她顾不得此刻自己奇怪的内心,慌慌张张地跟在少年身后跑下凉亭。
在凉亭下面的起始之地三四步石阶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人听见了陈宝儿的声音,也跟着停下步伐,站定了身体,抬起头朝这边望过来,一双黑曜石眸子里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笑意。
笑意里带着无法忽略的宠溺,欢喜。欢喜之情满满的,充盈着眼眸,那般浓烈。
“不要跑太快啊,慢慢来啊,我又不是会不见了。”
那人半是斥责半是无奈地轻声唤道。
李芡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看清楚那人的长相。
清秀的长相,五官端正,却一身书卷气息,是个文质书生打扮的女子。
不是很出挑,却也非下乘。配上陈宝儿这个夫婿,却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完全是高攀了陈宝儿。这门亲事,在丁琳家道中落后便已然处于不对等的姿态了。
陈宝儿已经在这人说完这话之时,整个人便已经跑到她面前了。
即使喘气吁吁,衣着凌乱,放于衣袖两侧的手却紧紧揪着袖子的边沿,面色微红,扭扭捏捏地掐着嗓子抱怨道。
“你怎么来得这么迟,我都等了你半个时辰饿了,喝茶都喝了好几盏。”
表面上是在埋怨心上人的迟来,字里行间却无不透露着陈宝儿对这人的中意。明明就是喜欢这人喜欢得不由自己,却到了这人的面前死都不肯说出自己的心意,别扭地扯着其他的话提。
那人却看得一目了然,轻笑了一声,弯腰鞠了一躬,满脸的歉意。
“抱歉啊宝儿,我看书看太着迷了,忘记了时辰,下次不会了。你原谅我,行吗?”
“哼,好吧,要是你今晚能逗得我开心,我便勉强原谅你了。”
陈宝儿先是佯装一脸的不悦,却在说完这话后,一张俊秀的脸已经绽成一朵花,圆杏大眼笑得只剩余一条上弯的缝隙。
丁琳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般阴晴不定的陈宝儿,她也不意外,淡然地一笑,任由陈宝儿挽上自己的胳膊,在他的一声令下,带着他往闹市而去。
李芡实倒是对陈宝儿与丁琳这般不把行人看在眼底,在大庭广众下便公然拖手逛街看灯的亲昵姿态红了一张脸。虽说是有夫妻的名分,但是毕竟两人尚未成亲,在外人眼中收敛一番比较妥当。
不过……
李芡实又想到这几日的相处,陈宝儿的性子是那种不拘小节,任由着自己高兴便胡来的任性性子,他这般挽着丁琳,倒也不出奇了。
李芡实跟在陈宝儿与丁琳身后,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陈宝儿的眸子。
陈宝儿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丁琳的影子。他的内心早已容不下他人了。
陈宝儿是那么喜欢丁琳。
半年后,陈宝儿带着几箱嫁妆,嫁入了丁家。
成亲后,陈宝儿与丁琳过得是只羡鸳鸳不羡仙的生活。丁家老爷对陈宝儿虽说是有些挑剔,指责陈宝儿性子过于活泼,不安于室内。然而,陈宝儿有着丁琳的支撑,倒与丁家老爷相处久了,性子相互磨合,倒也相安无事。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丁琳上京赶考归来。
陈宝儿日思夜念着丁琳考试顺利,眼巴巴地等着丁琳回来。
丁琳考上了探花,顺利扎根在京都,两个月后,派遣仆人到县里接走了陈宝儿与丁家老爷,一家子搬到繁华的京都去生活。
初到京都,初次离开县城,陈宝儿整个人惶恐不安。他人生地不熟,只能紧紧依靠着李芡实相互解闷。而他的妻主丁琳呢,被任命后一直在外奔走,几次过家门而不入,一离开便是几个月不见人影。
丁家原先是在京都居住过,丁家老爷对京都的状况很是熟稔,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与周遭的邻居甚至达官贵人的家眷搭上了边,日子过得如鱼得水,与惶恐茫然的陈宝儿截然相反。这样的对比之下,陈宝儿却是处处受制于丁家老爷。
即便李芡实有心想要帮忙,不忍陈宝儿日渐郁结忧愁,但她所说的话,却没法直达陈宝儿内心深处。
渐渐地,陈宝儿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由自在地欢笑玩乐。他就像个扯线人偶般,听从了丁家老爷的各种安排。
陈宝儿熟读了丁家家规,尽心尽力地侍奉家公,与京都里的有身份的人来往,学着他们的穿着打扮,学着他们的言行举止,努力地做好自己丁家正君的位置,甚至持家有度,将丁家管理井井有条。
尽管如此,陈宝儿却使劲没法讨得丁家老爷的欢心。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陈宝儿与丁琳成亲已经两年有余,腹中却始终未曾有动静。
在丁家老爷的暗示下,陈宝儿不得不努力懂事点,在丁琳难得归家之时,未顾及丁琳的感受,主动给丁琳纳妾了。纳的那名妾室,却是丁家老爷相中的一名男子,那男子是丁家老爷的旧识的孩子,也算是丁琳年少时的玩伴。
当晚,丁琳与陈宝儿生平第一次争吵。
争吵过后,丁琳赶了那名妾室出府,便搬入了书房,自此未再入陈宝儿房中。
李芡实以为,陈宝儿与丁琳之间还有回旋的余地,她因劝诫陈宝儿的次数过多已然惹得陈宝儿的不满,这次后,李芡实便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也不再插手了。
然而,两个月后,丁琳主动纳了一名平民男子入府,并给了那男子一个名分。
许是对陈宝儿已经失望了,丁琳与陈宝儿之间已经没有从前那番随意相处了,两人独处时皆是沉默不语,气氛尴尬不堪,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话便是。
你保重,我还有事。
在丁琳离开后,陈宝儿失落地依靠在贵妃榻上,主动找李芡实搭话。
李芡实听陈宝儿说道。
“烟儿,你说,我是不是……变得特别惹人憎恨?”
李芡实惊讶他竟会这么问自己。一时之间,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沉默了。
陈宝儿却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否会回答,接着说道。
“你看见魁娘刚才看我的眼神吗?她那么冷淡,像看街上的陌生人一样。现在……也不叫我的名字了。为什么会这样啊?以前她不是这样子的,她以前明明会经常对我笑的,还老是跟我道歉,说让我受委屈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变成这样子,她却不喜欢呢?为什么啊!”
一只白瓷玉碗被扔向了窗户,碰到木质沿边,碎得一干二净。
那是陈宝儿专门买来送给丁琳的,讨丁琳开心的。然而,却被丁琳婉拒了。
当晚,陈宝儿让李芡实从酒窖里拿来了几坛子酒,他也不要求李芡实跟他共饮,一个人趴在窗边喝个大醉。
第二日后,陈宝儿便生病了,说起了胡话。
陈宝儿的胡话,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听得李芡实耳朵都快长茧了。
那是一句。
“魁娘,莫再生我气了,不然我就回去找我娘了。”
陈宝儿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孩子气的话了。
上一回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在一年前。
一年前,他的娘家尚在,他时不时会背着包袱不辞辛苦回县城去。然而,一年后,他的父母相继病逝,他的陈家只有他一个人了。
当时陈宝儿还抱着李芡实哭,说他以后没有娘没有爹爹了,他以后仅剩烟儿和魁娘了。
陈宝儿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冬天。陈宝儿病的时候,丁琳宠爱的那名妾室有了身子,丁琳匆匆来看过陈宝儿一眼,便无暇抽身离开,一直待在那妾室房里。
一直到死的那一天,陈宝儿央求着李芡实扶他起身。
陈宝儿喜欢下雪的时候,他喜欢看白花花的冰花。
死的时候,陈宝儿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问李芡实道。
“烟儿,你说,为什么魁娘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李芡实没有回答。
陈宝儿原来执意不肯投胎的原因,只是为了等这个答案。
陈宝儿扯着她的袖子,一双眸子渗出了鲜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衣袖之上,化成了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魁娘,你当初不是说,不管我变成怎么样,你都喜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