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帝登基以来,已有三年。不知是不是年号的原因,自熙康元年到如今,三年大旱,把民户们最后的一点粮食都掏了去。如果各个门派没有相助赈灾的话,因饥荒而揭竿的农民,或许已经推翻了,这个风雨飘摇数百年的王朝。
秦州路,白河县。
炽热的阳光,炙烤大地。天空中一片晴朗,万里无云,没有丝毫下雨的意思。农田上都裂开了能伸进胳膊的口子,补种的庄稼脱水成蜡黄的小草,依附在干裂的地面上。
柳七从粥棚的阴凉中走出,望着远处。不知道晋师兄能不能赶到,米剩的不多了,可排在施粥铺前的队伍,还是长长的望不到尾。
真是该让人咒骂的天气。他叹了口气,存粮还剩下两千石,最多只能再撑一天,要是到时候晋师兄还没有赶来,不知道早就怨气冲天的万余名灾民会不会直接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但对这一切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盼望着师兄早点赶到。
他站了半天,没有等到晋师兄,却看到娄知县过来了。
娄知县算的上是一个称职的亲民官,进士及第出身,现在才三十四五,正直壮年。此次任职白河县,自然想有一番作为,却无奈的受了几年灾,当初的雄心壮志早在烦劳奔波中雨打风吹去了。
据说早在旱灾持续的第二年,他就让胥吏把他的马杀了救济灾民,他那时说,一匹马的食量有常人的十数倍,我养它还不如让我掌管下的百姓少遭饥饿之苦。
后来他更是把除了驿站外的所有马都杀了,因此也受到御史台的猛烈弹劾。
九凤缺马,这是九凤国民都知道的,自从太祖建国,国内失了养马地。连一匹老马的价格都要十贯上下。
娄知县的举动触动了朝堂的神经,朝堂内分为两派,一方说白河知县是怜悯百姓,另一方说娄进士是在动摇国之基石,若国内无马,怎么能抵御住西方与北方的敌国,更怎么能在国运丰顺之后,开疆扩土呢?
最后还是靠皇上的一旨特赦,才免掉争端。在特赦中皇帝也说,这种行为下不为例,如果又人再这样做,便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入官。
不知有多少人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娄知县却当得起为民着想这四个字。
他穿着和普通农民一样的麻布短衫,太阳把他脸晒的黝黑,没有书生脸上普遍的病态苍白。
他像是没有受过礼仪教化一样,大大咧咧的做到了粥棚内。一点不避讳的大声道,“柳师粮食还够吃多长时间的?”
娄知县叫柳七为柳师,与百姓不同,儒士们大多尊奉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对柳七这样的仙门弟子自然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虔诚的叫一声仙师。有些口德的隐去神仙鬼怪的字眼,像娄知县一样用简称去称呼,而没口德的,则秃驴臭道的叫着。
柳七只是赤云派的外门弟子,对这些细枝末节并不在乎。但娄知县的话却让他不好回答,酝酿一番后,他惜字如金,半真半假道,“三天。”
娄知县喝着加了盐的凉水,“只有这么多了?那还是要多撑几天啊。还望贵派能够早些送些粮食来。”
连年干旱,除了京师外,所有路都没有存粮了。公家开仓的都开仓了,商人的征收的都征收了,幸好在这危急时刻九凤境内的大多数门派,为了避免起义导致的生灵涂炭而鼎力支援。
为什么,各个门派能够有粮呢?
其实很简单。每个门派都建在洞天福地上,一般都是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存在,自成体系,不会因外界的变化而变化。而处在优质地脉上的土地,粮食产量高,且生长周期短。
也正是因为,在朝廷无粮的情况下,还能让灾民们安安心心,没有叛乱。
“嗯。”柳七小声回答道,“不过可能会有些困难,最近接到的传信说,门派内的粮食也开始不够了,不知道能不能顾上我们这。”
娄知县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给不给留下活路了。”
他喝完一大碗盐水,离开了粥棚。他还要去监督打井,从一个来自蜀地的人那里,他得到了据说能打出自流井的法子,他现在正组织年轻力壮的灾民,去协助那名蜀人,省着他们呆的闲了,去胡思乱想。
柳七更愁了,他真想抽自己一嘴巴子。
说什么三天?只剩下两千石的粮食,怎么能坚持三天,能维持今天和明天,就是不错的了。
他权衡利弊后,招来同是外门弟子的徐十一。让他通知其他人,把现在的米水比例在调的大一些,尽管可能在灾民中产生流言,但为了到时无米可下的危机,只能先这么办了。
“你有没有发现粥里的米,越来越少了?”刚领完粥的韩野对身边的同伴说,他用筷子搅动着碗内的粥,沉在下处的米粒,被掀了上来。
“大概是快没粮了吧。”董武说道,他长的五大三粗。连稀粥都算不上的米汤,怎么能填饱他的肚子。
“不能。”相对之下显得文弱的韩野说,“赤云山的底子没有这么薄,他们占的怎么也是排名五十二的玄玉洞天,估计是运粮出了问题吧。看出米少了的人应该不少,不知道粥棚里的赤云弟子该怎么办呢?”
韩野微笑着,眯着眼睛看到不远处的粥棚,枯燥久了,他也乐得看一场欢乐闹剧。
“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在白河也呆了几天了,掌门告诉我们一定要保护好‘它’,要是东西出了差错,那可就真的糟了。”
韩野被早他入门的董武盯得浑身不自在。虽然师兄已经特意的隐藏眼中让人耸然的气息,但还是让他觉得气血微凝。
修习兵家的人就是如此霸道。
想要说再呆几天的韩武,只能改口道,“天黑了就走。”
按照平常赶路的时间应该在白天,可在这赤阳高照的日子里,白天的阳光能把行人活活晒的脱水而死,所以只能在日暮之后,日出之前赶路。
对于修者来说,在这样白天行走也是不明智的,道法高明的老道,如果不用些祛暑的法术,也是能被晒晕的。
而让修者珍惜的灵力,在如此的琐碎小事上用,是非常不划算的。
修者,逆也。
境界上升不易,长时间的积累才能让人接触到天道的力量。如果老道真的在任何地方都无差别的运用法术,可以相信,他数十年的积累,完全能在一个日夜间挥霍干净,从原本极高的境界跌落到与凡人相同。
早就超越常人岁数的老道,也会因为失去灵力,导致肉体迅速化为飞灰。
道人的灵力会因为滥用而减弱;儒士的正气也会因为品德的缺失而逐渐丧失;佛家的愿力也会因为虔诚的消减而变得不堪大用;兵者虽不会因杀人导致实力变弱,反而会变强,但是当兵者实力的愈加强大,被杀之人阴灵的诅咒就会更加强烈。
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就可以拥有的力量,获得的同时也意为着失去。
柳七在赤云派的十六年,并没有学到什么玄妙道法。
他是掌门出去云游时捡回的弃婴,因为了无道根,修炼道法不会取得什么成就,所以成了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大多都是弃婴,其中只有少数天资聪慧的幸运儿,才能被门派用不多的资源集中培养。
可惜柳七到如今也只是个,只有排行却无名字,注定这辈子只能当名下人的劳苦命。
与其他没有被选入内门的外门弟子一样,他只会最粗浅的引气法,带来的收益也仅仅是强身健体,如果妄想用那微弱的灵力来催使法宝,最好的结果也是灵力被吸干,休克晕倒。
除了负责运输,已经过了一个甲子,境界再无希望寸进的晋存中。其余来像白河县一样的地方施粥的都是他们这些外门弟子。
而柳七负责的正是白河县。
他的面色实在是不太好,粥铺外的人看来已经很清楚粥中的米少了很多,有点脑子的应该都猜到,快无粮了。
同样听到风声的娄知县,赶了回来,着急道,“怎么能减少粥中米的比例呢?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灾民快没米了么?这样下去会出乱子的?”
面对娄知县的质问,柳七苦笑,“只剩两千石米了。”
娄知县也沉默了。
两千石米,够干什么呢?看起来很多,但对白河县的万余名灾民来说,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改回去?”柳七打破沉默,“那样只够维持到明天上午。下午之后就不会再有米了。”
娄知县也在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想了好一会后,咬咬牙道,“改回去!”
与之担心后面的事,还不如担心眼前,连年遭灾的百姓,早已经积怨滔天,如果他们的怨气爆发,在白河县产生暴乱,他这个白河知县,算是彻底的失职了。
杀马济民又如何?你娄进士还不是没有让灾民安生。
他已经想到了御史台弹劾的内容,以及被投进刑囚。举家流放边州的下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