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龙帝都华英城下,景蓝军与龙军僵持不下,已有半月了。
按说以沐河帝的荒淫****,心怀不满、意欲反抗者,定然不在少数,而景蓝王自起兵至今,一振臂高呼,天下也是纷纷响应,——只是,总还有忠心耿耿之人,不论沐河帝坐了什么,仍旧护卫在他身旁;也有心存侥幸的,只想那景蓝王当真是想兵谏,不愿丢了自己的家产,仍躲在京城不出的;还有心有不轨的,想趁乱捞什么好处的;自然,也有真真苦命的,是生是死都不能由自己左右……比如那苦守深宫之内的女子,虽有帝王的宠爱,但再怎样的宠爱,也比不过生命岌岌可危之恐惧。
而如今这般僵持,却分明给了那忠诚之人一丝希望,给了那侥幸之人更多侥幸,给了那不轨之人更多诱惑,给了那苦命之人一线生机。
谁也不知道那坐在大帐之中神武而狠决的男人是怎么想的。
——那个男人,景蓝军上下最崇敬的人,景蓝王,南临达。
有人说,想要知道一个人的人品性格,只消看他的手下就好了,而景蓝王南临达手下名将无数,却有两人,被称为“左臂右膀”,任是谁,都不能撼动他们的位置。“左臂”者,乃军师祁墨,据传此人料事如神,几次救景蓝王于危难之中,下碧澜、围桐城、夺渭雨,莫不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故又称“神算军师”;“右臂”者,乃大将军宗源,此人手下虽有兵卒数万,但他真正的倚仗却并非那数万精兵,而是他手中一只挥洒自如的神异毛笔,曾有人见他在必败之势下,浑身浴血,却冷冷一笑,而后抬起右手,以资深之血为墨、以广袤之地为纸,召出九幽亡灵之兵,转瞬间便扭转战场乾坤,故又封“鬼手将军”。看上去,这两个人除了同列高位外,一文一武,竟是毫无相似之处——但谁知道前者天性待人虽然和善却分外疏离,后者则是因为那一只可召唤鬼神之军的笔,故而军中与他交好的人屈指可数,虽同列将军之位,其他奋勇拼杀才得到今日之位的武将对这瘦弱苍白、身体羸弱的同僚很是看不上,或许都是孤独惯了的,这两人竟都有了些知己的味道,私下里称兄道弟,好不和睦。
“宗源兄弟,你还真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啊。”祁墨拿了酒进账,对帐中戎装的男子摇了摇头,笑道:“方才我听见那些新兵蛋子说你的事迹,个个是又敬又怕。啧啧,在下真是羡慕。”只见这祁墨身高比一般男子都要矮,身体也瘦弱,常年穿着高领,面目清秀而无须,若不是肤色黧黑、声音略哑,军中的人只怕都要以为他是个女人了。
“你不也是一样?”入伍近四年,宗源早已不是当年没见过世面的初出茅庐的画师,他早已经学会了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也早被戎马生活磨去了昔年的优柔寡断,在人前镇静自若,举杯豪饮,与人谈笑风生,战场上亦是心狠手辣让人咋舌:“怕是听够了不少别人的好话才飘飘然回来的吧?”
祁墨倒是不加掩饰,只是装模作样的做了一个苦脸:“诶,我本来以为我藏得挺好,哪里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将军,小人告饶、小人告饶。”
宗源笑骂道:“告饶什么,把酒拿来!”
祁墨做吝啬状:“这酒可是从渭雨带来的上好的烈酒,军中可是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才弄来了两壶……你又两口就喝完了,我可是舍不得。”
“烧刀子不一口喝完难不成还要像女儿红似得慢慢品?那可是你们读书人的喝法。”毫不在乎地夺过祁墨手中的酒壶,宗源仰头就是一口,一个不注意,便被呛到了,当下,大声咳嗽起来。
祁墨嘴上嘟嚷着,却还是走过去替他拍了拍背,道:“你不也原来是个读书人,偏偏要把自己装成一个莽夫……”宗源却还是咳个不停,祁墨见了,不禁严肃了面孔,沉声道:“怎么,你还没好?”
宗源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是气虚血亏,最近战事正紧,怎么好的起来?”
祁墨皱眉:“明明知道战事吃紧,你就该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怎么又跑过来跟我喝酒?”
宗源摇了摇头:“寒毒入体,人冷得很,得喝酒驱寒。只是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就只好找你作陪,也算是把酒言欢——也不知道还能像这个样子喝几次。”
——如果不是那次醒来之后,他歃血为誓,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支笔,竟然是以人血为生。于是他日日以己身之血浇灌,终于得到用下笔成真的能力,只是这般日日虚耗下去,他已经感觉身体不支,再加上笔中来自九冥深渊的寒气日益入体,他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
不知,还能不能活到再见阿绣一眼?
阿绣阿绣……想起那名唤裴书绣的少女,他已经被厮杀与鲜血污浊了的心中总会泛起一种清流般的甜蜜,在前线的大帐里,每一日,听着从遥远的王都传来的线报、跟着南临达一步一步开疆拓土,就会感觉,离她所在的地方,又近了些,又近了些。军中不许悬挂画像,他便悄悄画了一副,藏在怀里,累了,倦了,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便会拿出来,看一眼,又觉得心里温暖了,又有了力气总下去,向那条最终必然孤苦伶仃、染满鲜血的路途走下去。
哪怕已经注定从此天涯海角,生离死别,可是心中总还有小小的希望——想再见她一面,只要一面就够了!远远的,看她一眼,从此相见,亦再不相识……
“宗源兄弟!宗源兄弟!”
“嗯!”宗源一个激灵,看向声源处,却见祁墨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当即笑了笑,快慰到:“我没事,让祁墨兄担心了。”
“没事还这么木愣愣的,你真不要找王军医来看看?”
宗源摇了摇头:“不必。前线战事吃紧,这几日战士多有伤亡,让王军医好好照顾着伤患罢,我这总归是好不了的,能撑得一日便是一日,也不要浪费那个药材。”
“……将士们要是知道你也有这份心,现在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来关心你了。”祁墨嘴上仍是开着玩笑,脸上的表情却没有轻松下来。
宗源张张嘴,正欲开口,却不防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泛黑的血来。血腥味传来,只见他袖中突地一动,那支九冥之笔已自他袖中滚落,滚到血中,但见血光一闪,地上那摊血已经不见,唯有九冥之笔还躺在原处,隐隐闪过一道红光来。
“这……”虽说隐约知道宗源手中的东西就是是什么,但这般直接看见它怎么吸收血液的,祁墨还是头一次。宗源无力地倒在榻上,对祁墨苦笑道:“祁墨兄,劳驾,把那笔捡起来给我。”
祁墨俯身捡了笔,再抬起头来时却是冷了脸:“宗源兄弟,这分明就是妖物!你若有什么愿望,只消对我说,我必会替你实现,这妖物——还是不要了罢!”说着,他伸手欲折笔,哪知宗源闻言变色,直扑过去从他手中抢了笔来,护在怀里。只是这一下是他拼了全身的力气,自己一头倒在了地上,连祁墨也被他撞了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去。
“你、你……”祁墨看宗源一举一动,终是气得狠狠一跺脚,连酒也不顾,抬腿就往外走出去。“祁墨兄……”身后传来宗源的呼唤,顿了顿,又听见他一阵猛咳,祁墨住了脚,恨恨地回头看他,却见摔倒在地上的男子冲着自己狼狈一笑:“……抱歉,只是这笔被我的鲜血浇灌久了,已与我的生命牢牢相连,笔若毁了,我定然是活不了的了……”
“……就算人固有一死,可我,不过是想要亲眼看到这个王朝毁灭——哪怕会狼狈不堪、会苟延残喘,我也要……”再一次,仿佛因为受不了刚刚下过雨的地上的寒气,宗源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绣……阿绣……”昏厥之前,宗源下意识地呼唤着青梅竹马的女子的名字,也就没有见到祁墨直冲过来,一手扶起他,半扶半抱地把他搬到榻上,而后大步跑到主帐中,也不顾帐中正在开会,直接撑在了当中上座上的南临达的案上:“哥哥,救救宗源啊!他快要死了!”
就在众将军还没有来得及收起自己脸上的一半惊诧一半鄙夷,另一个更惊人的真相从南临达嘴中揭露——
在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那个瘦小清秀的黑脸军师之后,南临达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笑容: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当哥哥的出尽全力,也必然要救活他,亲上加亲,总让他安下心来,好好地做我的妹夫——是吧,妹妹?”
高龙朝301年,景蓝军兵临高龙帝都华英城下,而不远的深宫之内,深受恩宠的女子一边垂泪一边将手中白瓷瓶内的液体滴入眼前的玉碗内;大帐之中,被尊为“神算军师”的少女抹去脸上的易容换上华美的衣裙露出清秀而坚毅的真容;床榻之上,手握一枝妖异毛笔的男人一遍一遍念着青梅竹马的名字陷入昏睡——
这一年,这一片大陆,风起云涌,又尘埃落定。
而那曾经被认为扭曲的命运,终于还是不可控制的走回原途,并且,滑向了更加无可挽回的深渊……
——却总是,一场空。
南临达绕过自己轻轻颤抖、遍体生寒的妹妹,走到大帐正中,朗声道:“传我令下去,今晚,总攻!”
然后,他转过身,在欢呼的嘈杂里,看着那花容失色的男装丽人,状似宽慰道:“妹妹,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今晚咱们就攻入沐河帝的宫中,那皇帝老儿的国库里必然有上好的药材,还有这天下最好的神医,必然能救了你的夫君,不是吗?嗯?”
见南祁墨仍不答话,南临达又笑笑道:“妹妹,明日的这个时候,你就不再是郡主了,而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倒是,可不要也这般失态啊。”
南祁墨浑身一震,猛地回神,见到眼前男人轻轻挑眉笑得云淡风轻,忽然双膝跪下:“臣……祁墨多谢……殿下。”在人群之间,她以额头狠狠敲打着地面,连磕三个响头,声音听不出来是悲是喜。
“妹妹,何必如此多礼。”加重了嘴中的称呼,南临达伸手要去扶,手指却最终没有触到她的衣角,刚毅俊朗的脸上仍旧带笑,那笑容,却始终没有达到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