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欢迎光临。”
血红的迷梦里,他听见了不应该属于那里的声音。
……会是谁呢……清亮的、拖长了的女音,带着淡淡的慵懒,这是……不属于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的……
梦里的景色仿佛也在一瞬间变化,淡淡的水色晕开如血的夕阳、晕开被鲜血浸得发黑的土地、晕开已经腐烂的尸首……也晕开记忆中少女浅笑倩兮的面容。
“阿绣!阿绣!”
迷茫着,他还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住少女即将消散的笑靥,理所当然只抓到一片虚空。
——宗源挣扎着从雕花梨木大床上坐起,摊开握得紧紧的右手,然后,一如已经过去的许多个日子般,发现,手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宗源对着自己摊开的手心怔愣许久,终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客人,睡得可好?”
宗源一惊,循声望去,却见床前一张红木茶几边正坐着几个人,刚才说话的正是坐在正中的黑衣女子,她二十五岁上下,生得艳如桃李,却又别有一种睥睨红尘的风流气度。她见宗源看了过来,也不言语,只是微挑眉梢,似笑非笑的看了宗源一眼,又伸手拿起一旁的青瓷茶杯,抿了一口,逗弄着膝上的一只白猫。而在那女子旁边,则是一个比她小上三四岁地女子,着一件葱绿短襦,下搭一条粉白长裙,腰系豆绿丝带,挽着同色的披帛,及肩的秀发并未挽起,只是扎了一根葱绿的丝带,斜斜的垂在肩头。此女倒不像那黑衣女子般沉静雍容,只是秀眉微蹙,望望身边的女子,又望了望宗源,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另一边坐着的,则是一个白衣的青年男子,似乎是三个人中最大的一个,见宗源看了过来,略略点了一下头,也没有开口。——这不正是玉璇玑、梁璐璐、叶静淮三人!
而这一看,宗源才猛然惊觉,自己所在的地方,竟是与睡着前的那座破庙有着天壤之别!先前只是因为自己一时恍惚,又惊又怕,兼之身下这梨木大床上所铺的被褥甚薄,他未来得及察觉。此时再看,只觉得身下所垫和盖在身上的被褥触手皆是柔滑微凉、轻盈柔软,显然是上好的料子,这床乃梨木所制,其上所雕所刻他无心细看,却也隐约知道不是他的身份所能拥有的。再看不远处的三人,身上所穿的绫罗、腰间所配的玉饰、手中所拿的瓷杯,连带着那些桌椅门窗,哪样不是上好的东西?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下意识地,宗源伸出左手去探枕下他睡前所藏的一把柴刀,等到摸到那冰凉的把手,方才暗中出了一口长气,又立马惊觉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刚刚睡醒,宗源的嗓子有些嘶哑,玉璇玑听了,似乎毫不在乎他说话的内容,只是伸手倒了被杯,对一边的叶静淮道:“静淮,把这茶给客人送过去。”
“是。”叶静淮接了杯子,正要走过去递给宗源,宗源猛地往后一退,抽出柴刀,指着叶静淮,急道:“你、你……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要砍你了!”
却不防叶静淮早有准备,杯交左手,右手并拢成刀,向着宗源的左手就是一劈,待看清了他手中是什么东西之后面上一晒,手上并未停顿,只是变劈为抓,右手一翻,已将宗源的手腕给握在手里。宗源只觉手腕处一阵大力传来,也不及细想,手指一松,手上的东西已经落地。叶静淮动作却更快,左手将茶杯向上一抛,也不见他弯腰,袍带一卷,已将宗源手中掉落的东西抄入左手,右手却早已放了宗源、空了出来,此时他又伸手接了方才抛出去的茶杯,直递到宗源身前,竟然是一滴茶水都未漏出来:“请。”
宗源却是不接,带着敌意盯着叶静淮身后的玉璇玑:“你……你想干什么?”
玉璇玑见他不接茶,也不介意,只是招呼了叶静淮回来坐下,方才笑道:“客人可是自己到我店子里来得,反而问我想干什么——这话,不是该我问客人您的吗?”
“客人”?宗源方才想起,刚刚几次三番,那个黑衣女子始终都称呼自己是“客人”——可这又是一家什么店子?醒来之前自己只不过是在一座破庙中睡去,醒来之后怎又变了地方?
“我……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店子……我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还不快让我走?!”
玉璇玑听了,却仍是笑靥如花,道:“客人莫不是不知道你已经从我这儿拿走了什么?”顿了顿,她看着宗源不解的神色,摇了摇头,吩咐一旁早已落座的叶静淮:“把他刚刚掉了的东西给他罢。”
叶静淮微一点头,却不再起身,只是刚刚接了东西的左手向宗源平平抛出一物,宗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样物什落在自己身前。他细细看过去,只见是一枝上好的紫毫毛笔,只是那笔摸起来,竟分外冰凉柔软,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笔杆顶端有一个凹槽,从凹槽出往下,却是些隐隐约约的暗纹,略略凹陷下去,刻满了整只笔,直隐没到笔锋中。
“你……你不要诬陷我!我……我可不知道是不是你刚刚换的什么东西?!”强忍下心中的激动,宗源强怒道。
玉璇玑仍是浅笑,道:“我玉璇玑开间古董铺子,别的不敢说,好歹也知道什么叫做诚信——再者,客人不是一个画师么,见了这笔,又为何不动心?”
宗源一诧,惊疑道:“你怎知我是画师?”
“客人的右手上有一层薄茧,但看客人的体格,又不像是身怀武功之人,再加上客人的打扮,虽说有些脏污,但大体样子还是有的——我不过是猜猜罢了。”玉璇玑抚摸着膝上的白猫,心不在焉道:“不过是一猜,便准了。”她膝上的猫儿慵懒的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个懒腰,翻了个身,似乎又自顾自的睡去了。
宗源苦笑:“老板猜得真准。”——是,他是一个画师,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天赋的画师,如果没有身逢这乱世,他必也会名扬天下,富甲一方。可偏偏、偏偏……生不逢时,究竟该怪谁?宗源想着自己的身世,不禁目光黯然。
“我还猜啊,你必然失了至亲之人,心痛不已,却毫无办法——是也不是?”
宗源又是一惊,抬头看向玉璇玑,却见她根本没有看向自己,只是低头逗弄着膝上的白猫。
“……我自小是孤儿,被乌桐村的人养大……阿绣同我青梅竹马……她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玉璇玑摆摆手打断了宗源的喃喃自语:“我可不是让你在这儿回忆往昔的,我只问你,如果我有一个法子,让你为乌桐村的死者、为你青梅竹马的阿绣报仇——你可愿意?”
宗源看向玉璇玑,惊讶的发现此时她那张绝艳的脸上竟然没有了丝毫的笑意:“什么法子?”
玉璇玑扶了扶头上的簪子,道:“我先问你,如果这个办法会要了你的命——你可会用?”
“会,当然会!”
玉璇玑勾勾嘴角,又接着问:“我再问你,如果这个办法让你从此只能与你的阿绣天涯海角、永不分离——你可还会用?”
宗源顿时语塞。
玉璇玑不等他回答,仍接着问:“我最后问你,这个办法甚至可能要了你的阿绣的命——你可还会用?”
“你……你怎么能用阿绣的性命威胁我?”
玉璇玑不恼:“我只是问你用或者不用,又没有逼着你要用……只是,你现在不想知道你家阿绣成了什么样子?”她说着,抱着膝上的白猫,站起身来,右手轻挥,只见一道水流从窗外飞入,顺着玉璇玑的手势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圆圈。玉璇玑玉指凌空虚点,几道金光便自她指尖飞出,飞入那流水组成的圆圈里,但见金光落处,仿佛被水波晕染开一般,渐渐显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那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粉色的纱幔和白色的流苏错杂着从朱红的柱子上垂落下来,推开的深红色窗下,紫檀木的梳妆台边,坐着倾国倾城的少女。她的长发如同上好的丝绢,又像是一团碧云,被挽成高耸的凤髻,金色的七凤衔珠金步摇垂下长长的珍珠流苏,将她本就娇小的脸庞映衬得更加小巧,也给她那张本就洁白无瑕的脸上映出一种分外柔和的光芒;而她的脸上,眉若远山,瞳似秋水,却含着不为人知的绝望,红润的小嘴紧抿,耳上也带着夜明珠的耳环,更不用提在那如同天鹅般的修长脖颈上,发出盈盈辉光的;至于她的身上,虽是坐着看不太分明,但依旧可以分辨出七色的布料华贵非凡,长长拖在地上的裙裾上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
“阿绣!阿绣!”
宗源嘶吼着,想要扑上去,却被已不知何时站到身前的叶静淮轻描淡写的挡住。玉璇玑闻声,看了宗源一眼,忽然一挥手,身前的光幕复有渐渐淡去,那水流失去了法力的支持,也尽数倾泻到地上。
玉璇玑坐了回去:“如何,考虑好了没?说起来你那青梅竹马倒也真是举世无双的好相貌,也是好运气,总是落到了皇帝的手里,沐河帝竟然也封了她做贵妃——据说太后早亡,当今皇后亦是如居冷宫,也算是宠冠六宫了,沐河帝对她显然是极宠爱的。”顿了顿,玉璇玑看了眼颓然跪坐在床上的男子,冷笑道:“只是我看她眼中似有死志,且这宫中处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再加上沐河帝好色是人人皆知……估计那位阿绣姑娘是命不久矣罢?”
她坐回几边,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皱了皱眉,显然是对那微苦的口感很不满意,张了张口,想了想,却是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宗源道:“你看,人生在世,横竖也是一死,你不答应,她死,你答应,她亦死——只怕后者还能让她活得长些。如何,你答不答应?”
宗源抬头看着淡笑着坐在几边的女子,只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你看,人生在世,横竖也是一死,你不答应,她死,你答应,她亦死”字字句句,莫不在理,可是如若连阿绣也死了,他这仇报的还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吧,如果是我,说不定会答应……”犹犹豫豫的响起的女声,是属于梁璐璐的,“同样都是死,与其心怀绝望的死,不如,了去心愿的死去……而且如果今世没有了,总还有来生吧……”
宗源诧异的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子,只觉得她的话点醒了自己,咬咬牙,他重重的回道:“好!老板,告诉我该用什么办法?”
玉璇玑看着宗源,半响终于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我这儿不过是间古董铺子,我哪里知道什么推翻一个朝代的办法……不过那支笔名唤‘九冥之笔’,既然同你有缘,便交给你了……好好收着罢,总有一天,你会用到的……”
薄薄的雾气从玉璇玑开始说话起在屋内弥散开来,等到她话音落下,雾气才慢慢散去。宗源诧异的看向四周,只见破瓦断柱、衰草爬藤——不是自己早先睡下的破庙又是哪里?他连忙低头,只见在自己已经微微除了一层薄汗的手中,正牢牢的握着那只“九冥之笔”——
高龙朝296年的冬末春初,宗源再一次沦为了一个孤儿。在痛彻心扉的绝望里,他做了一个决定,却不知道,这个决定,虽然没有修改那个注定的结局,却已经开始,破坏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