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周大闹春旱,淮北那儿的百姓皆无水播种,城中缺粮,人心惶惶,百姓们甚至以树皮为食。闵帝华觉下旨令淮北百姓南迁以度过这场灾荒。身为户部尚书的父亲自然被指派到那寸草不生的地方去。今年除夕,父亲离了家,准备独自一人在淮北度过。少了父亲的梅府,愣是一点儿过节的气氛也无,除了府门口那几盏孤零零的大红灯笼。不过下人们还是个个欢欣雀跃的,因为,又到了他们领赏钱的日子。
大年三十的夜晚,大厨早早地做好了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仅梅若青与嫡母两人在桌,父亲不再,她们自然也不会理会我,所以连派人叫我的功夫都免了。
这样也好,我乐得自在。每年除夕的时候,嫡母总会在父亲面前装出假惺惺的嘴脸,对我嘘寒问暖,我也少不得违心地附和她几句。长大后的我渐渐地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一切。平日里穿行于梅府之中,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一切都是虚假的。虚伪的笑,虚伪的人群无时无刻地将我团团包围,无法逃脱。一个人的时候,我往往可以卸下所有的心防和面具,也只有这个时候,我能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从锦囊里取出那支白玉双环点珠簪,轻轻地插在左边的发髻之上,我摇摇头,簪子上的流苏珠串便随着我的摇动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镜子里的我,黑发如云,粉颊如沁,梅府阴郁而暗无天日的生活并未磨损我美丽的容颜。我的眼前浮现出梅若青天天用厚厚的粉也无法遮盖住的疤痕。我想,我终究还是比梅若青幸运的吧,一个女人,若没有了完整的容貌,想必得到再多的荣华富贵也都索然无味。
外头断断续续地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我听见有人在我的房门口轻轻的敲了几下。
“进来吧。”
我转身一看,是娉娉。
娉娉难得穿上了大红色的碎花新衣,头上用红色头绳绑了个圆圆的发髻,小脸儿被寒气冻得红扑扑的。她的手上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东西,待她走近,我一看,是一个烤透了的红薯。
“姐姐,吃红薯。”她将手中的红薯递与我。“今儿个发了赏银,我与宜儿白日里到街上买了一篮子的生红薯,在雪地里烤着呢,姐姐,你也一起去吧。”
我从她手中接过红薯,任由烫手的温度传递到全身。我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娉娉,见我在看她,平平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小手使劲拧着衣服的一角。
“娉娉今天真好看,你这衣服是谁买给你的。”
“是吴妈买给宜儿的,宜儿衣服多,她就送了这件给我。”娉娉的小脸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就深深地陷了下去,一双眼睛明亮而纯净。我想,这个女孩儿的眼神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我也无法像她一样,时时刻刻都天真快乐。
娉娉是我与父亲在街上遇见的,那年我十一岁。父亲难得带着我与梅若青一起上街。那会儿,娉娉与她的表姐宜儿被狠心的赌鬼父亲卖给了街边卖艺的戏团,以表演杂技为生。我们从街上走过,见前方熙熙嚷嚷的为了一群人,走近一看,只见戏团老板正拿着一块巨大的石板压在娉娉的胸口上,她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模样。那老板用力一压,随后让宜儿站在石板上翩翩起舞。眼泪一颗,一颗从娉娉的眼角淌下,但她始终倔强地咬着嘴唇,不哭出声来。周围的百姓见到如此,竟纷纷挥手叫好。戏团老板见风头正劲,连忙又搬出另一块石板往上叠加。小姑娘受不住,身子一动,石板便翻倒在地上,在上头跳舞的宜儿也跟着掉落下来。
出师不利,人群一哄而散。没得到银子的戏团老板气急败坏,操起一根尖锐的竹签,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往娉娉手臂上扎去,顿时,鲜血涌出了皮肤,把衣服染成了一片猩红。
我拉了拉父亲的袖子,父亲上前,将娉娉从戏团老板手中夺过,交给边上的随从。
“你谁啊,把我家的孩子还给我。”戏团老板伸手就来抢。
父亲不语,朝边上的随从点了点头。她的侍从虽看上去貌不惊人,却个个是久经训练的高手,三下两下便将戏团老板制服。
娉娉和宜儿被我们带回了梅府,收做打杂的小丫鬟。
初到梅府的娉娉沉默寡言,也不懂得看别人脸色形式,因此常常被人责打。倒是宜儿精明不少,懂得讨别人的喜欢。因次,我虽看中宜儿的伶俐,但心中多少还是偏向娉娉的。梅若青对待下人一向傲慢,喜怒无常,娉娉也没少受到她的责罚,我同情她的境遇,虽然日子也是风霜紧迫,但依然尽我所能多照顾她一些。娉娉渐渐地开始信任我,唤我做姐姐。
今年她刚满十三岁,小脸依然稚嫩,但已有亭亭玉立的轮廓。而宜儿更是天生丽质,已是一位清丽动人的少女。
娉娉将我拉到了院子里。宜儿在雪地里燃起了一堆篝火。身后是一大篮子的红薯。“二小姐,你来了,快来和我们一起烤。”宜儿起身招呼着我过去。我拿起一个红薯,将它串在树枝的末端,往红薯的皮上刷上薄薄地一层糖水,放在篝火上烤着。红薯的香味就这样渐渐弥漫开来。漫天飞舞的雪花反复也染上了红薯的香气。明亮的篝火把我们三个的脸映成了金黄色。我仿佛忘记了伸出于梅府之中,仿佛忘记了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除夕的夜晚,我们在雪地里,一边跺脚,一边等着红薯熟透,把红薯撕了皮捧在手心里,温暖就这样将我们萦绕。
多年后的我每每回想起这个夜晚,总会不甚唏嘘。恰少年,懵懂不知摘星事。然而时光却无法将最美好的记忆定格,我们的青春纷纷被它抽丝剥茧,到最后,仅仅留下一地残红。
“若红,老爷回府了,叫你去厅堂呢。”正当我和娉娉,宜儿尽情地玩耍的时候,却看见林管家冒着雪,匆匆地向我走来。
父亲怎会突然回府了?也难怪林管家会如此心急,亲自动身来找我。
他一转头,看见正在篝火旁烤着红薯的娉娉和宜儿,脸上顿时浮现出愠色。
“小丫头,还有没有规矩了,在我们梅府的花园里光明正大地乱折腾,还不快滚!”娉娉和宜儿怯怯地低下头,收拾着火堆。
“若红,你是梅家的二小姐,别老是和这些下贱的丫头们混在一起,没规没距的,让老爷看见了,又会怪我没管教好丫头们。”林管家又露出假惺惺的嘴脸。
我冷笑一声,正了神色看他:“林管家,你还知道我是梅府的二小姐。在梅府中,我是主子,你只不过是一个下人,却用这么大的口气来教训我,你眼中何来的规矩!”
也许是第一次见我如此严厉,林管家先是懵了,随后,他阴阳怪气的在我身后说:“二小姐,话虽然是这么说,只不过,有些个主子活的可不一定比我们这些下人好,您说是不是?”
我回过头,笑而不语。我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附上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了句话。再看他的脸,已由得意转变成诧异,随即是深深地惊恐。
我看着林管家在我的脚旁跪下,嘴角弯起了淡淡的弧度。梅若红本身就不是怯弱的人,我心中始终抱定着一句话“不是不报,时机未到。”
我抬头望着漫天的雪花,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即使面前没有路,我也硬要闯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