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之南山经载:“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继老头十年之前游历徐国,于深山野林偶遇此兽,追踪半月,取其大小筋脉捣碎,文火文水熬制九天九夜,终得一丸,冠之以名,“白耳疾狌丹”。
有缘见“狌狌”者,本来就少;而能抓获此迅兽者,更是少之又少;若再论知用其筋脉以制药者……三者合一,继老头不敢说前无古人,然在这几百年间,怕也当得“唯一”二字。
正因如此,继老头其实自己也不确知这“白耳疾狌丹”到底有无功效。
……
宿平这两年觉得自己的肉很结实,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的全身充满了气。
这些“气”,不在他的胸口,却在他那“结实的肉”里,甚至在他的血管里,甚至无处不在!
很鼓,很胀,很是难受,特别是手腕、脚踝四处,几欲炸裂。
这是第一夜……
就在他恐怕自己忍受不住的时候,那“鼓胀”减轻了,但煎熬却并未结束。
他想起了小时候有只蜘蛛爬进过他的裤管里。
现在,仿佛有千万只蜘蛛钻进了他的肉里,它们正在抓挠着他的手腕和脚踝。
很痒,出奇的痒。
不但痒,而且热,热到发烫。
他又想到了曾经出过的痱子。
这痱子却不是生在手臂、脖子、前胸、后背,而是长在了他的心里,因为他既抓不着、也挠不到。
所以,他只能不住地打着激灵。
激灵打得快要抽筋,全身的鸡皮疙瘩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冷热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这是第一夜之后的第一日……
骤然间,他那被千万只蜘蛛抓挠的手腕和脚踝抖了一下。
四肢热流,如决堤之水……
……
法华坐在一条木椅上,他的旁边是一个木门。
木椅是三天前的晚上凌雨搬出来的,木门也关闭了两天三夜。
凌雨用这条木椅守了这个木门的第一夜,雷敢指守了第一个白天,法华第二夜,雷敢指第二个白天。
第三夜过后的第三天。
走廊的屋檐和院子的树尖当中露出一线天空。
天空是红色的,因为这是一个有朝阳的早晨。
法华却看着那灰色的云影发呆。
“还没出来?”脚步声响起。
法华没有看向来人,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来的是谁。
红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所以他的屁股在椅子上粘不住一整个白天或是黑夜,但他却是每天来到这里最早的人。——这并不代表他不喝酒了,相反地,他现在手里就提着一坛酒,只不过却是喝得快,醒得也快,不像在风雷寨那般宿醉晚起,因为他睡不踏实。
见到法华摇头,红叶于是朝外踏了一脚,抬起抓着酒坛的手臂,准备闷上一口,然后如前两日一般地,去院外打上一套“刑屠拳”。
却听门“吱哑”一声。
仰头看天的、准备喝酒的,都倏地看了过来。
“玄老!”
“成了?”
继老头站在门口,一脸憔悴道:“我得回去再歇息歇息,你们自己进去看吧。”说罢,就越过茫然的二人,走向临房。
红叶身形一闪,没入那扇守候了三夜的门。
法华也跟了进去。
床上很整齐。整齐的罗帐,整齐的薄被,就连被子下的宿平也睡得整齐。仰天躺着,只露出一张脸,脸很安详,呼吸很均匀,但眼睛却是闭着的。
风雷寨的两位寨主大眼瞪小眼。
红叶皱眉道:“到底好了没有?”
法华道:“我怎地知道?你自己去问玄老!”说着,向床头一坐,仔细地看着宿平的脸色。红叶“诶”地大叹一声,也挨着他坐了下去,却是看着窗外,“咕噜”灌了一口酒。
两人无语,房内安静。
红叶突然觉得自己的腰被人狠狠捏了一下。这大汉鼻间重重一哼,回头只瞪了法华一眼,又转脸过去喝酒,现在他只想喝酒。可正当他把酒壶刚送到口中之时,那只刚捏过他腰的手,又轻轻地、柔柔地、来回地抚摸着他的屁股。
一口酒狂喷出来,红叶黑脸出奇地涨红了一回,跳起指着法华大骂道:“要找娘们自己下山去!”
“什么娘们?”法华抬头说道,眼中尽是不明所以。
“你……摸老夫的腚子作甚!”红叶依旧很气愤。
“我摸你腚子?”法华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正摆在宿平脸下的双手——突然又一怔!这次却是朝红叶斜下里猛地努了个眼色,恍然中夹着的兴奋,叫道:“是啊!我……摸你的腚子作甚呢!?”仿佛一个男人摸了另一个男人的屁股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红叶也是一呆!片刻后也是眼睛一亮,立即回神大笑道:“对啊!哈哈!你摸老夫的腚子作甚!”仿佛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摸了屁股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就见他塞起酒壶,扔到地上,踏上两步道:“你敢摸老夫腚子!”
两人对望一眼。
忽然,红叶一个扑前、抢到床边,却不是对着法华,而是冲着床上的宿平。
法华也冷不丁探出双手,按向少年的双肩,一边还笑骂道:“我让你装!”
“哈哈……”
哪知那被子突然连人一卷,在床上打了个滚,火速避开了去。
宿平一个撑身坐了起来,躲向墙壁。
六目相投。
三人大笑。
笑声持续了很久,四寨主差点笑出了眼泪。
红叶拾起那地上的酒壶,一口喝了个干净。
法华问:“好了?”
宿平躺了下去,踢开被子,露出两手两脚,四肢在空中挥动了几下,样子很滑稽,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法华又问:“能开弓?”
宿平坐起道:“十天就可。”
红叶也问:“能打拳?”
宿平扭头道:“七天就可。”
法华再问:“能下床?”
宿平一个翻身,已到床沿:“马上就可。”
法华大笑道:“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吃饭!我要吃十大碗饭!”
……
宿平当然吃不了十大碗饭,但他的面前也已经摆了四个空碗,第五个盛满米饭的海碗正在他的手中。
桌子上的肉菜越来越少,桌子旁的人却越聚越多。除去红叶、法华,还有雷敢指、凌雨,以及一些不曾相识的汉子。
直到舒云颜来了,宿平才将搅动第五碗饭的筷子放了下来,偷偷地抹了抹嘴角。
少女第一句话就道:“哇!没想到你这么能吃!”
宿平不知如何回答,刚一抬头,却恰好撞上凌雨的目光,怔怔之下,自己也不知为何,竟然鬼使神差般地朝他使了个求助的眼色。——这种眼色若是出现在他与雷敢指之间,不会奇怪;若是出现在他与贾瘦兽之间,也不会奇怪;但出现在他与凌雨之间,还是第一次。
凌雨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淡然对着舒云颜开口道:“要是你饿上个六七天,怕是比他吃得更多。”
舒云颜一时语塞,叉腰气道:“就你多嘴!”
凌雨道:“那我闭嘴。”
宿平看着眼前的针锋相对的两人,突然想起了凌雨说过的那一席关于“璞玉”的话,蓦地百感杂陈,仿佛刚才那一顿可口饭菜都瞬间失去了滋味,恍惚……恍然……又鬼使神差般地,他笑着说了一句话:“你俩可真是一对啊。”
凌雨双手合十,朝宿平挤眉弄眼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师太,贫僧可惹不起啊!”
“好你们两个,敢合起伙来欺负我!宿平,刚治好了身子又皮痒了是不是!”舒云颜俏脸羞得通红,作势就要打人,却是没有迈出半步。
宿平觉得自己好似解脱了一般,没来由地一阵畅快,再看舒云颜时,那种酸酸惴惴的心情奇妙地消失不见了,就如对着一个邻家的女孩,亲切,不求亲昵,舒心,而不揪心。
这是“死而复生”的豁然,更是凌雨在他心中地位的改变所带来的改变。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众人的哄笑声中,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舒云颜仿佛见到了救星,两步跑上,挽着那人的胳膊叫道:“爹爹,凌雨和宿平欺负我!”
宿平此刻自然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听到舒云颜叫出“爹爹”两字,自然也知道了来人的身份,但他却怎么也不能将眼前的儒雅男子与脚下这片南岭大山的强贼头子联系到一起,当下同他人一道站起身来。
舒秋清笑问:“他们二人怎么欺负你了?”
“他们——”舒云颜刚想张口,却发觉有些事情开不了口,嘤咛一声跺脚道,“就是欺负我了,爹爹只管教训他们便是!”
“既是如此,爹爹也帮不了你咯……”舒秋清边说边转头看向宿平,赞叹道,“我现在真是对师叔他老人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居然能有如此回春的妙手。”
宿平连忙拱手拜礼道:“宿平见过舒岭主。”
舒秋清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不要见外。你与云颜同岁,咱们便先以叔侄相称,权当我先讨个便宜,哈哈,说不定过个几日,我便要改口叫你‘小师弟’了。”
在场几个晓事之人听得“小师弟”三个字,俱都眼睛一亮,法华、红叶、雷敢指更是难掩喜色,即便是凌雨,也露出一丝羡慕之容。
舒云颜惊道:“什么小师弟?爹爹,莫非师公他要收宿平做徒弟了?——呀!不对、不对!是师叔公!——呀!那我不是要叫他师叔?不行、不行!气死人了、气死人了……”
宿平此刻脸上却没有一点兴奋之色,反倒黯淡了下来。他知道舒秋清所说的“师叔”就是继爷爷,也就是法华口中的“玄老”,内功深厚,众人景仰。但他却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去深究这个“玄老”的身份,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怀念那个和他同床而眠的落难老人,这并非少年不懂感恩,也并非继老头在他心里有了改变,而是因为他由此想到了侯志,因为那个时候侯志还开心地活在这个世上。继爷爷依旧是继爷爷,宿平依旧是宿平,但是侯大哥却不在了。
舒秋清见他面色不佳,以为他身体仍有不适,便只聊了几句,就让雷敢指等人送宿平回房休养。
宿平一到房内便倒头睡了,好像真的很累。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精力前所未有的充沛,“白耳疾狌丹”和继爷爷的内力带给他的不只有复原那么简单……但他不愿别人此刻问起关于受伤的经过,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群凶手是谁,他需要有一个独处的空间去思考前因后果。
众人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了宿平一人。
良久之后,少年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的第一眼就看向了西边的墙角,那里有一个架子,架子的上面有一把木弓和一个箭囊,弓是熟悉的弓,箭囊是熟悉的箭囊,旁边还挂着一条链子,链子上吊着两枚木扳指。这是他留在“南林园”的事物,很显然,继爷爷带他来南岭之时,也将它们一并收拾了过来。
宿平径直走向了那个架子,他没有去拿柞木弓,而是取下了那个箭囊。
打开,轻轻地,抽出一柄箭。
黑色的箭身,黑色的箭羽,铮亮的镞头,这是侯大哥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两手一捏,那枚镞头“啪”地断了出来。
然后,他又取下了那条项链,解开,松出两个木决,将镞头绕了几圈,系在中间,两边重新穿上木决,戴向脖子。
这是一条新的项链。
宿平的眼睛落到了架子的另一端,那里还有一把木弓。如蛇的弯弓,虽只在黑夜之中见过一面,却教他刻骨铭心。
“侯大哥,这把弓的主人,我一定会亲手送他下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