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去了很多的地方。一会儿倚在暖阳温热的草坡上,只是那草坡,会突然消失成深不见底的黑渊;一会儿惬意地浮仰在半山沿的小溪中,只是那溪水,会一下变得彻骨冰凉……一会儿他又躺回了那夜斧狼帮颠簸的马车里,于是等啊等,等那些恶人将自己扔到皮革铺的门口,等嫂嫂姚山凤来给自己开门,可这条路竟是那么的漫长,好似过了几月几年,仍没有尽头,于是他困得睡着了……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睡着的,因为一切好像是在梦中,因为他听到了很多声音。继爷爷在叫他的名字,伊婷姐姐、瘦兽兄弟在叫他的名字,甚至还有父母、灵儿、邱叔叔的嗓子,连风雷寨的那些人也在耳旁……
但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果这是个梦,本该就在梦中相遇,可他偏偏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突然就在这梦里睁开了眼睛。
“为什么睁开了眼睛,反而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模糊……边上的那个是继爷爷吗……瘦瘦高高的那个,是敢指大哥吗……暴跳如雷的,是红叶大叔吗……法华叔叔已经穿上婷姐做的那件黑白方格的衣服,站在我的眼前了吗……还有那个扎着马尾辫的身影,为什么我看不清你的脸……”
他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子,却好像没有可以供他动弹的手和脚,这才发觉在这似梦非梦之中,无论是去了哪里,抑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唯一不变的,他都是躺着的。
突然一阵暖流传来,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明媚的草坡,他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不知多久,他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黑暗的街道上,依旧是躺着。这是一条并不陌生的街道,虽然天上没有白的月,虽然四周屋墙只是一片虚的影,但他切切实实地知道自己来过这里。眼前出现了几个黑衣人,虽然这无月之夜本该没有一丝光亮的,虽然他本该是躺在地上的,但他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那些黑衣人提着棍子正面朝他走来,还有一个抓着把弯曲如蛇的长弓在桀桀地笑。他突然想起了侯志,却又突然想要忘记侯志。侯大哥从来没有出现在之前的幻境里,侯大哥也不能出现在这黑色的街上!他竭力地闭紧双眼,狠狠地,狠狠地!但无论他有多拼命,侯大哥还是出现了,那双眼睛,带着骇人和骇然,那只脖子,是雪白与血红,血红越扩越大,最后化作了一张嘴巴,嘴巴里反复地叫着一个名字:“宿平……宿平……”
猛地,宿平终于又觉得自己睁开了眼睛,模糊……渐渐清晰……
红的光,白的帐,黑的瓦,黄的梁。
手脚依旧不能动弹,但他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呼吸,感觉到了额头的汗珠,却是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还在梦里么……”
他刚去了一个最不想去的地方,轻轻转了个头,看到了一个没有梦见的人。
一个白面清秀的少年坐在窗前,窗前的桌上是一台烛灯,烛灯的下面摆着一本翻开的书。这个少年的眼睛并没有落在书上,而是望向了黑色的窗外。
“连凌雨也在,看来真的又是个梦……”
他的脑子仍在恍恍惚惚,这样想着,突然眼皮一重,又要继续沉睡下去。
“不要闭眼!”就在这时,那个“凌雨”叫了一声,冲了过来,双手捧住宿平的脸颊,“千万不要闭眼!——玄老!玄老!”
这双手微凉,却是好像宿平从未感受过的温度;这声音嘶吼,却是好像宿平从未听过的天籁。
门呼地一下,眼前又多了一个老头。
“快去端药!”
凌雨点头退去。
宿平深深地望着他,轻声道:“继爷爷,我死了么?”
继老头道:“当然还活着。”
宿平虚弱地摇头道:“你最喜欢骗我,我不信,除非你敲我一记板栗。”
继老头一怔,旋即扣起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信了么?”
宿平没有回答,湿润的眼睛盯在了那床头的白帐上,许久之后,缓缓道:“继爷爷,如果人死了,又会怎样?”
继老头愣了一愣,叹道:“许是如你这几日经历的那般……或许更为短暂……”
宿平幽幽道:“原来我也死过一回了么……那侯大哥他……应该不会痛苦了……对不对……”说完扭头微笑着看向了继老头,却已然满面泪流。
继老头轻轻地点了点头。
宿平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止住眼泪,又问道:“这双脚,再也翻不了筋斗,这双手,再也射不出弓箭了……对不对?”
“不对!”继老头伸出手来,抚干少年的脸颊,笑道,“只要有继爷爷在,宿平筋斗照翻,大弓照开!”
宿平那暗淡的眼睛陡然一亮,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失声叫道:“真的吗?”
继老头肯定地点了点头。
突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响起:“你拦我作甚!放开、放开!”
就见红叶的黑脸出现,这大汉瞪起铜铃般的双目,叫道:“醒啦!醒了就快说是哪个王八羔子!老夫这便去碎了他!”
“不能落了我!”这是雷敢指。
“没吵到你吧?我拦不住这黑匹夫啊!”这是法华。
宿平轻轻摇头道:“没有……”再也不敢说话,因为他觉得,若是嘴巴里再多上一个字,就会牵动连着眼睛的那根泪线。
继老头笑道:“吵吵也是好的,让这房间里多些生气……宿平你可知他们三个昨天下午就到,一夜一天在你的床头未曾合眼,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这时看到凌雨端着一个盛满汤药的托盘进了屋子,便又道:“还有凌雨,是他去风雷寨报的信,今晚又主动要来守夜,若不是他,咱们怕是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宿平看着这些老少男人,凌雨固然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法华叔叔三个确实脸色不好,但继爷爷亦似老了许多,于是吸了口气道:“继爷爷……那你呢?”
雷敢指道:“玄老已经四夜了,而且一直不停地替你用内力护住筋脉。”
宿平看着继老头,不解道:“玄老?内力?我这是在哪里?”
雷敢指正待开口,继老头却摆手止道:“先不说这些。”转而又看宿平:“现在头脑可清醒?”
宿平不能动弹,只点了点头。
继老头道:“很好,先将这碗汤药喝了,壮壮力气。”
凌雨将托盘端前,继老头扶起宿平垫在床头。
宿平首先盯着的,是从被子里抽出来的、腕上包着白布的手,那是他自己的双手,但少年仿佛还是第一眼看到过一样,他心中想着,原来它们还在,虽然好像动不了,可它们确实还在。
凌雨将汤药碗送到宿平的嘴边:“喝吧,我倒换过几个碗了,不那么热了。”
宿平看着这冷漠的少年,道了声谢谢,终见对方微微一笑。
最后一丝怀疑也随之而去了,因为那汤药卜一入口,便是满嘴的苦味,而苦味是绝不会出现在梦里的。
咬紧牙关,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凌雨退开,继老头道:“现在我要解开你全身封住的穴位,会有一点点痛,你要忍住。”
可以感觉到痛了么?很好。宿平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这药力奇强,胸膛连心发热。
继老头先是在宿平的肩上揉了几揉,熟悉的热力传来,却只是觉得那里一阵酸麻,接着自上而下,揉开了三处穴位,都是只麻不痛,直到第五处腕下小臂穴位活络时,钻心的痛便来了!
终于感觉到有手了!
但这只手,除了痛,还是痛,五根由白渐红的手指想要动,就是动不了。
额头冷汗涔涔,两面惨如死灰,宿平的两只惊惧的眼睛看着继老头。
继老头沉声道:“相信继爷爷。”
接着是右手,然后是翻开被子、露出的两只脚。
它们也都在,然后它们一样的痛,一样的不能动。
继老头将宿平躺下,又把他全身穴位重新按一遍,最后转头对几人说道:“你们先出去吧,没事的话,不要让人进来。”
法华与雷敢指点头,红叶却叫道:“宿平还没说是……”早就被法华一个捂嘴,与雷敢指两人架了出门。
凌雨默默到桌前拎起另一盏未点的烛灯,再将那本书合起,夹在臂下,提了把椅子,也跟了出去。
门,轻轻地关上。
继老头重又将宿平扶起,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
宿平见过继老头从那包罗乾坤的怀里掏出过很多东西,但他此刻非常清楚,这个玉瓶,或许就是他的命运。
玉瓶里只有一枚药丸,因为那个翻过来的玉瓶再也没有倒出第二样东西。
这是颗黑色的药丸,既不亮,也不圆,但肯定是件稀世的宝贝,因为继老头很慎重,包托在掌心,甚至不敢用指头去捏。
“将他吞下去。”
宿平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本来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但此刻面对如此珍贵之物,他却没有客气,也无须、甚至不能客气,因为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而要做这些事,需要两双灵活的手脚。
黑色的药丸落入少年的口中,然后到了喉咙,然后是食管,最后应该掉进了胃里。人在吃药的时候,常会有种非常古怪的感受,特别是那些很重要、很珍贵的药,明明吞下了,却老是觉得还没吞下,老是怀疑是不是卡在了哪里,宿平也是这般。
继老头的手指,在此刻闪电般地点了宿平腹部四处位置。
“我已将你肠胃四处穴道封上一半,可使药力放慢吸收,持续两天时间。”
继老头顿了一顿,又道:“这两天时间,你都要一动不动,而且痛苦将比刚才十倍,可忍受的住?”
宿平笑道:“继爷爷,我已死过一回了,况且这药我也吃到了肚里,好像还很贵的样子。”
继老头眼睛一亮,开怀道:“很好!老头子果然没有看错人!——你还有什么话,问完安心。”
宿平抬起右臂,他现在由衷地喜欢这种肩臂挥动的感觉,虽然他的那只手软软地垂搭在肚子之上:“我只想知道,这药丸叫什么名字?”
“手筋、脚筋,我已给你缝接上了,不要乱动……”继老头将少年两只脚交叠打坐,再又将他两手平放于腿,席坐到他的背后,伸出两掌抵上:
“这是天上地下、独此继爷爷一家,白耳疾狌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