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一语不发地站在窗前望着屋外缓缓飘落的雪花,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
今年入冬早,按着往年的日子推算,现下本应是到了柳条抽丝的时节,却还突然降下了这么大的雪,实属罕见。但终归是到了二月末,迎春花都已开的极好,早春料峭的寒风中绽出一串串金黄色的小花,如璀璨的金星缀满枝头,倒是给银装素裹的院落增添了几分明亮。
屋内和平常一样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地响一声。窗外的冷风不时地灌了进来,照得灯火明明灭灭。
“妹妹,身子可好了,我不放心,来瞧瞧你。”
听得这一声呼喊,苏凌方才回过神,一转头瞧见是覃清来了,便笑着道,“姐姐要过来怎么不差人先来通报一声,冬日好眠,人倦的很,我近来又格外贪睡,若是姐姐赶得不巧,岂不是白白跑了一趟。这回患的不过是普通的风寒而已,喝了绯烟照着太医开的方子煎的几服药,早就好了,劳姐姐费心惦记了。”
覃清解开身上的镶滚花边狐皮大衣交给青烟,只着一身绛紫色绣花长裙,虽是简单的花色,反倒是衬得人愈发的静谧尊贵。“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既痊愈了那便好,我也就可以省一点心了。妹妹跟前伺候的人倒也都是伶俐的,如此冰冻的天气,你这殿内倒是极暖和的,想必是日夜都有人看着炭炉,不过你身子将将好,怎的就站在风口上了,别总是作践自己,病了苦的可是自个儿。”
苏凌晓得覃清一贯对自己上心得很,心里不由得一暖,拢了拢衣领,嘴上却还逞强道“又不是自小娇生惯养的人,哪来得那么娇贵,连这么点风也吹不得。我左右不过就是嫌整日待在屋里闷得慌,既不能出去,也就只能开个窗透透气罢了。不过姐姐,你光顾着数落我,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带手炉就出来了。”
覃清上前拉住苏凌,道:“几步路便到了你这,还要那劳什子的东西作甚。”这一拉覃清便瞧见了她拢在袖中的的蝴蝶如意纹瓜棱形手炉,覃清愣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妹妹从来得的都是这宫里最好的赏赐,却没想到这手炉竟也给了你。”
苏凌不解,望着覃清,道“不过一只手炉而已,我瞧着倒是平常的很,姐姐何出此言。”
覃清一直盯着手炉出神,听的苏凌如此一问,便撇过头去,伸手扶了扶发髻上摇摇欲坠的掐金丝镂空孔雀簪,宽大的水袖顺势挡住了脸,掩去了转瞬即逝的慌张之色,“多的我也不甚清楚,只是听闻这手炉原是内务府去年呈上的那些中最好的一只,出自民间工匠张鸣岐之手,选用了最好的红铜锻造而成的,铜质纯净、光泽柔和,厚薄均匀,花纹精细,整个炉子不用镶嵌,竟全用榔头手工敲击出来,炉盖上的雕镂虽细,但却可以脚踏不瘪,实乃不可多得的佳品,左右也不过就这个样子。只是我听说当时最为得宠的瑜贵嫔曾为了这只手炉向他求了很长时间,原以为皇上早已赐给了她,没想到却在你这儿。”
苏凌随口应承着,“我还以为不过一只手炉而已,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来头。只是可惜了这般好的东西却偏生落在了我这个俗人手里,可真是委屈了它呢。”
覃清听出了她话中的讥讽之意,一时之间也不便答话,正巧这时绯烟从内殿端了糕点出来摆放在了桌上,道“璟妃娘娘来了便好,小姐自昨晚开始便不吃不喝了,如今又硬生生地吹了半响的冷风,奴婢不敢上前去劝,只能干着急,还望娘娘金口,帮衬着劝劝主子。娘娘雪天走了这一截路,想必也受了不少寒气,虽说是二月天,可是奴婢瞧着这寒风却比严冬时还要烈上几分,娘娘和我们主子一同去榻上歇息歇息吧,顺带用些茶点,暖暖身子也好。”绯烟做事一向谨慎可靠,见是覃清来了,一早便唤人沏上了覃清平日最喜的六安茶,软榻上也铺好了刚刚暖过的烟罗紫赤金丝垫子,只等着覃清和苏凌过来。
苏凌瞥了绯烟一眼,道“不过是没有胃口,早茶时用得少了一点,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看你如今仗着我惯着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璟妃娘娘也不是闲人,你倒好,平白无故地去添麻烦请人家过来作甚。”
绯烟听的苏凌如此训斥自己,满面委屈,却又不敢开口说话,只得看向覃清。
覃清自然晓得绯烟的一番苦心,便拉起苏凌一同走向软榻,打趣道“不管你饿不饿,我近来胃口可是大好,这不,刚用完午膳不过几个时辰,这会儿又嘴馋了。不过这一个人喝茶多没意思,我自是来了你宫中,你总该有点待客之道,尽一尽这地主之谊吧。”
苏凌只好答应了,与覃清一起坐下吃茶,只是面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
覃清端起细白如玉的茶碗,轻轻揭开茶盖,撇了撇浮在水上的叶沫,细细抿了一口,道“今年的新茶还没出来,这应当是去年的陈茶吧。”
苏凌“嗯”了一声,道“怎么,是不合姐姐的口味吗。”
覃清摇头笑道“并非如此,绯烟泡的茶,我向来是很喜欢的。只是没想到去年的茶可以保存的这么好,香气和口感一点不输于新茶。绯烟可真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什么活儿做的如此细致。妹妹可得看好了,下回若再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训斥她,指不定哪天,我就给你把人要过去了。”
苏凌但笑不语,只是顺手拿起一块枣泥糕吃着。
覃清心里不由伤感起来,她记得以前也和苏凌说过不少次这种玩笑话,不过那时,苏凌每次都会佯怒,然后娇笑着把绯烟推向她。那种笑容,对于现在的覃清而言,却如同是天上繁星,海底鲛珠,太美好的事物,不可遇,更不可求。
覃清瞧着不忍,又絮絮叨叨地和苏凌说了一会儿话,只是苏凌极少开口,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着。饶是覃清再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这会儿也撑不下去了。
覃清端详着苏凌,因为太过消瘦而锁骨分明,殿内极暖,所以苏凌只穿着淡粉色的纱衣,里面是一袭宫缎素雪绢裙,袖口绣着淡黄色的花边,虽然只是点缀,但那刺绣却繁复而精致,看得出是上品。纱衣和宫锻本就轻盈,再加上苏凌身形消瘦,衣服更像是挂在她身上一般。如此素净的颜色,倒衬得苏凌更加飘渺如烟,就如同九天玄女一般,仿佛一眨眼,便会乘风归去。覃清沉默良久,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妹妹,你何苦呢?”
苏凌捻起一块杏仁酥,眸光流转,抿起嘴角笑着说道“姐姐怕是弄错了吧,妹妹大仇得报,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苦呢?”一语未毕,一颗泪珠却悄悄地从苏凌的左脸上划过。
覃清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手帕,轻轻拭去苏凌脸上的泪痕,“妹妹,你将自己困在牢笼里太深太深了,姐姐只恨,没有早早地将你拉出来,如果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当年,我便是拼死,也会护你出宫。”
“姐姐在说什么陈年往事呢,妹妹竟然都不大记得了。”苏凌推开覃清为自己拭泪的手,嘴角勉强勾起弧度,“内务府这回是干什么吃的,送炭的时候这般不仔细,混了多少黑炭在这批银炭里面,将人熏得直掉眼泪,果真是落毛凤凰不如鸡,这帮狗仗人势的东西,倒让姐姐看笑话了。”
覃清见她还在犹自逞强,也不再戳穿,闲话了几句,又安慰了一阵后,见苏凌有些倦怠便告辞离开了。
覃清站起身,青烟忙为她套上大衣,扶着她走了出去,随行的内侍早已撑开伞,候在一边,没走几步,覃清却突然驻足回头,望向苏凌的宫殿,纷飞的雪花中“凤凌阁”三个字依然金光闪闪。覃清依稀记得,当年刚入宫时的苏凌,依稀是个小女儿心态,仗着先皇的三千宠爱,执意不肯入住羽霞宫,觉得太过庸俗,先皇御笔一挥,圣旨一下,内务府便开始搜罗天下名匠,奇珍异草,为苏凌建造这座离乾清宫最近的凤凌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这是整座皇城里最华美的宫殿,虽不及凤宁宫那般雍容华贵,却终究是盛极一时。那时,帝妃成天赌书泼墨,琴瑟和鸣,宫里人人称羡,民间也传为佳话。只是,那是怎样遥远的记忆啊,远到覃清会觉得,这似乎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
到如今,佳人不再,斯人已逝,各自算计来的结果,终究是一滩覆水难收。
“皇上吉祥。”听到身边侍女的请安,覃清方才回过神,便瞧见是齐全带着新皇朝着这边走过来,覃清轻轻地向顾念之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礼了。
“璟母妃免礼。”启宣帝顾念之是先皇后所出,自先皇后薨逝后便交由一贯深居简出,避世的怡妃娘娘抚养。
“雪天路滑,皇上仔细看路,如此匆忙,不知是往哪里去?”覃清伸手,轻轻扫去顾念之肩上的雪子,她面上虽是一副怜爱之色,心里却是极担忧的。顾念之一行人再往前走,就只有苏凌的凤凌阁这一座宫殿。覃清是害怕的。因为顾念之乃是先皇的正宫皇后所出,那是把苏凌害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虽然她不得善终,却终究遗留下了顾念之这株皇族的血脉。对顾念之,覃清本能地便有种抵触。
顾念之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齐全见状便道:“请太妃娘娘屏退左右。”齐全伺候了顾岑明一辈子,对这些过往的恩怨了解的很清楚,他知道覃清是这宫里真正护着苏凌的人,待左右散去,便凑近覃清跟前,道:“先皇有遗旨给凌姑娘,璟妃娘娘也请一同前往吧。”
短短的几个字却似那蛮夷的火枪声一样在覃清耳边炸开,她忽地想起了先皇后过世时的场景,幽暗的地牢里,那字字狠毒的誓言依稀回荡在耳边,覃清记得,她嘴角的鲜血越溢越多,那毒药一定很痛苦——因为那是苏凌给的毒药。可她仍旧在挣扎,她说“苏凌,他顾岑明今日可这般对我,便足以证明了他是个薄情寡义之辈,我们都被他骗了,你看着吧,总有一天,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我会在天上看着,看着你们一个个都不得善终。”
覃清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可以看到,那揣在齐全袖中的遗旨,玉玺盖下的鲜红的朱砂印旁,一定是顾岑明惯用的行书,他一贯是练王羲之的字,那些字洋洋洒洒地铺陈在明黄的圣旨上,字字句句,可能都会要了苏凌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