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薛珂除了早晚去长春殿问安,大部分时间都在沁芳水榭里做针线。做给薛青的那件锦袄终于完了工,薛珂一日无语,只命琥珀把锦袄收好。
又过了几日,萧东来召薛珂去了趟文华殿,不过是考察一下她的功课。见她女诫、女则一句也不会背,琴棋书画也只有书法勉强拿得出手,可写出来的字却是挺拔有力,锋芒毕露,哪有半分女孩儿该有的娟秀圆润?
萧东来叹了口气,当下便指了一名侍读学士为薛珂授课,每日上午在文渊阁讲授妇德一个时辰。薛珂不敢不去,但私下对那些女诫女则满是怨念,消极怠工还是会的。每日里学士在上面讲授,她便神游天外,或者干脆带几本闲书在下面偷看,一下了学,便忙着和琥珀商量怎么把荷花掺进香粉里,哪里还记得布置了什么功课?
给她授课的学士叫张林,是宣德三十四年的一甲进士,不过二十几岁年纪,面白无须,长得称不上好看,然而五官端正,一双清亮的眼睛格外有神。
南燕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某些偏远小镇对男女大妨更是到了严苛的地步,然而在皇室,女子还是十分大方的。张林授课时,中间并没有纱幔隔开,两个教引嬷嬷守在门口,桌案边设一小杌,坐着陪读的丫头。
每日授课之前,张林总是要把薛珂唤到跟前,让她把前一日的内容背诵出来,见薛珂每次总是双唇紧闭,满脸都是倔强之色,就是不开口,张林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书递给她,让她对着书复述一遍,可既便这样,薛珂还是嘟着嘴巴,满脸都是不情愿之色。
若不是看见薛珂每日下课时和陪读的丫头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张林还以为薛珂是个哑巴!
这样上了几天课,薛珂还是一个字也背不下来,更别说主动解释阐述了,张林大是头痛,思之再三,决定换个法子。
这天上一课,薛珂坐在桌前摆弄文具,等着张林叫她背诵,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张林有什么动静。偷偷瞟眼一看,只见张林端坐在书案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喝完茶,他把茶杯放在一边,拿起一本书,问薛珂:“你可知道,这本书是何人所著?”
薛珂斜斜瞟了一眼。
这本书她太熟悉了,虽然不情不愿,可每日必要拿进拿出个一两遍,如今另一本就放在她的眼前,还飘散着油墨的香味,显然没怎么翻过。
正是班昭著的《女诫》。
她不自觉地撅了撅嘴,低声道:“班……班昭吧……”也许是班超?班固?她记不太清了。
“班昭?”张林失笑,摇了摇头:“薛姑娘,你记错了,著女诫者,是后汉的安文姬啊。”
后汉?她努力回忆这十年看过的书,确定有这样一个朝代存在。安文姬?实在不记得了。
张林看着薛珂眼里闪过疑惑,在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在南燕,别说是官宦人家,就是普通百姓小有家资的,又有哪一家十岁的女儿不曾熟读女诫的?从八岁开始启蒙,到了十岁能倒背如流一字也不差的,原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薛珂,却连写这本书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若是定国公不怎么理会她,薛珂不识字,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萧东来让他看过薛珂写的字贴,虽说笔法还稚嫩,也不太合女孩儿家的势,却也别有一番风骨,显见是练过的。
而且听说,这位薛大小姐弓马骑射无一不精,又兼早产的孩子先天不足,为了强身健体,自三岁开始,定国公便亲自教授女儿拳脚,这几年竟是风雨无阻,另外加医药膳食调养,到后来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健康许多。
南燕人生儿子称弄璋,生女儿为弄瓦,定国公不为女儿取贤、淑、春、红等俗字,却单单取了一个珂字,应是取其洁白尊贵如玉石的意思。
定国公对这个女儿,可真真是疼爱得紧啊,对她的期望,也定不若平常世俗女子可比。
可任她如何与众不同,又如何逃脱得了礼教世俗的樊笼?这大概也是太子让他来教授妇德的原因吧!
想到此处,张林把语气放缓,柔声道:“安文姬你不记得,安衡你总是知道的吧。”
薛珂连连点头,安衡是后汉有名的史学家,著有《汉书》《后汉书》,颇得后人景仰,在南燕,甚至有“不读后汉不知史”的说法,很有点象前世时人对司马迁的推崇。
“安衡就是安文姬,她出生书香世家,十四岁嫁进侯府为妾,十九岁时随侯爷出征,因侍疾有功被扶正,二十七岁汉熹帝崩,汉文宗即位时才三岁,其母何太后亲政,拜文姬为师,安文姬方改名安衡,以太后之师的名义参予朝政,辞世时年仅三十五岁。”
薛珂听得不觉睁大了眼睛。她几日前曾翻过此书,只见得一言“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便气得把书扔到一边,恨恨地想,这著书立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般糟践世间女子!也亏得一干愚妇将它奉若宝典!却完全没有想到安文姬竟然有这样的传奇经历。听张林之言,这安文姬也不象是卑弱柔顺之人哪!
张林貌似不经意地说道:“一千多年来,谁还记得安文姬的夫君姓甚名谁?长得哪般模样?却记下了安文姬的大名,当年的丹青妙手为她绘下的文姬浣衣图一直流传至今……”
安文姬都是太后的老师了,她还亲自洗衣服?薛珂更是好奇,只可惜眼下没有百度,要查安文姬的生平只怕还得到文渊阁里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慢慢找寻。
张林见目的已初步达成,轻轻一笑,赶紧趁热打铁,又举起另外一本书,问道:“你可知女则是哪位皇后所著?”
因有了安文姬之事在先,薛珂心中暗想,女则多半也不是长孙皇后所著,便轻轻摇了摇头。
张林平和一笑:“你可知大郑朝的上官皇后?”
薛珂茫然摇头,却在心里嘻嘻一笑,我只知道唐朝的长孙皇后和上官婉儿,张学士你也不曾听说过罢?
张林自不知道她心里的古灵精怪,正色道:“大郑建朝六百余年,上官皇后乃是大郑朝历史上最贤德的一位皇后,宽厚能容,德合无疆。她搜集了之前历史上有名后妃的事迹,对其行为得失进行评判,尽录于女则中,并以此为鉴,每日三省其身,深得太祖敬爱。上官皇后薨后,郑太祖不再立后。”
话及于此,张林的心突地一跳,《女诫》在南燕被奉为女子教育的楷模,太子命其传授自是应当,而《女则》却是上官皇后告诫自己如何作一名好皇后的指导用书,对薛珂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宣扬的也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薛珂,只见她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肌肤白得欺霜赛雪,带着象牙一样光滑柔润的肤质,生得眉清目朗,神色中却少了时下女子应有柔弱,乌油油的齐眉流海下面,湛蓝的眸子澄如秋水,平添了几分妩媚……
一句话,不是倾国倾城的颜色,却自有几分动人的别样神采。
张林不再多想,轻咳了一声,笑道:“总而言之,女诫乃我大燕女子安身立命的根本,女则么,则教了你许多机谋权衡。这两本书若读得通了,你才知道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哪些事可以大张旗鼓地做,哪些事只能偷偷摸摸地做。”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说将出来,倒把两个教引嬷嬷听得目瞪口呆,心想:从来教授女诫,无不是三从四德,德言容功,敬慎为上,忠贞第一,卑弱曲从,贤而知礼,哪象这位大人,一会儿说什么大张旗鼓,一会儿又是什么偷偷摸摸?!
薛珂听了,却好似耳边响了一声惊雷,醍醐灌顶一般,想那安文姬先是入侯府为妾,她若不使些手段怎能轻松扶正?以后以太后师傅之尊,干预朝政,杀阀决断,又哪里卑弱曲从了?更不用说上官皇后稳坐凤位二十八载,郑太祖专宠中宫,这宽厚能容四个字,只怕得下学后细细品味了。
张林见她先是苦苦思索,随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却也知道,从今往后,这《女诫》《女则》,自是不用他再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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