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我是小强
话说我终日受寅演读《传习录》熏陶,也解得心理之说,录云:“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源,尽心即使尽性,惟天下至诚未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原来昔日我在书柜之中,读那朱子经论,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已是中毒不浅。既然心性一体,只要对寅心向往之,性之何处,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何苦抑制与生俱来的欲望?因放下苦行的桎梏,从此做个本性的虫蠊,附之公体,则积极交配,附之母体,则本份产卵,未过几年,这桃坞之中,遍布我子孙,因我反复附体,我便是我父,便是我母,便是我子,便是我孙,我已不是我,我才是脱了皮壳的真我。
却说寅虽得了些抚恤,终不长久,未过一年,家中积蓄耗尽。那王宠因父亲病疾,酒店生意每况愈下。其弟王守素来记恨王宠出手阔绰,不事经营,又屡次科举不售,耗资甚多,乃执意分家,因又平日用资皆被守妻记了账务,最后只分得城外酒坊。王宠一家三口自难维持生计,便卖了酒坊,在治平寺石湖草堂住下。王宠自己时常寻过去友人相助,哪里顾得寅的生活。征明、允明偶尔的救济,尚不够药资,寅只好拖了病体日夜作画,换的些文钱,自是饥一顿饱一顿。
寅也曾思索,与其饿死,不如冒了复入大牢的风险,寻皇上求助,不料那正德皇帝自擒了宁王,一路疯玩,竟至落水,呛了脾胃,回宫后几月驾崩,那江彬、亚三也因侍权过纵,落得斩首弃尸的下场,就此断了后路。
阿庆嫂年事较寅还长,已不能出去寻事,便又省出口粮与寅,逐渐周身浮肿,不日便辞了人世。寅无钱安葬,便想寻自家兄弟借点银两,身后可将宅院相赠。那兄弟自知这房子迟早归于自己,便言诸多困难,寅无奈,只好寻人当了宅子。那日午后,便又一人进得院来。寅勉强起来出迎,却是那荟萃楼吴老板。那吴老板听说寅要当这宅院,便前来看房,因长久没人打理,园内一片萧条,吴老板便寻出一堆理由,意欲压价。那阿庆嫂尸身未寒,寅也无力纠缠,只好答应,只求暂居其中,容日后搬迁。那吴老板见寅咳喘不止,形容憔悴,心中生怜,且价格毕竟低廉,便爽口答应。二人签了契约,吴老板取了房契、地契,自满意而走。
寅将当来的银子好生安葬了阿庆嫂,藉着余银勉强度日。
黄蜂的话是对的,我每附体一次,元神便损耗一份,即使进入青壮之体,也常常神思恍惚。眼见寅咳喘日重,却无能为力。我知道再找黄蜂也是于事无补,便欲坚持着陪寅走过最后一刻。
那日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窗棂的糊纸簌簌作响,我躲在床塌之下犹自发冷,便颤颤兢兢爬上寅的枕畔。寅近日一直卧床不起,日常饭食只靠老钱送来。因寒热时发,便胡语不断,一会大笑,言科举中榜,一会大哭,语妻离子亡,即使看见枕边的我,也不理会。我枕着寅的咳喘,伴着窗外的风声,渐渐昏睡过去。迷糊间,忽听到嗡嗡之声,睁眼一看,原来是黄蜂。我叹道:“你来作甚?”
黄蜂道:“我替你算了,你已投胎九十九次,再附体一回,便从此魂飞魄散,万劫不复。跟我回去吧,还有救数。”
我摇摇头道:“我既已许下誓言,陪寅一世,便是化作灰烬,也不可反悔。”
黄蜂苦笑道:“你这伯虎寿限也止于今日,你又何苦多撑一时?我已替你通了关子,便趁这午时三刻阳气最盛之时替你重新轮回,你可思量妥当?”
我道:“圣人云,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言好色而不知色,言恶臭而不知臭,亦是不知色、不知臭。所谓行才知,知必行。我心既知,当必行。”
黄蜂也叹道:“自我登帅位以来,诸虫兽未见如你这份心智,倘若你肯随我,凭你这份坚心,修行必不在那金蝉子之下。罢了,虫各有志,你若随了我,你也不是你了。”
我挥起双触,算是辞别,那黄蜂居然弓起腰来,为我行礼作别,慕的,化作一缕青烟而去。我刚要回身,却一个踉跄翻下枕来,睁眼一看,却是寅从床上坐起,原来是一场梦。
寅既然坐起,便看见我在枕畔,因道:“伯虎啊伯虎,想你风流一世,到头来,无亲无友,却只有一只虫子相陪。”我端寅神智清醒,暗暗高兴,只当寅病体将逾,连忙要爬开,免得生厌。寅却一把将我抓住,轻语道:“小虫啊,小虫,细想伯虎一生颠簸流离,为一斗米折腰,为一岁命折节,说什么荣华富贵,谈什么金玉良缘,到头还不是雾中月,镜中花,譬如这窗外白茫茫那个一片,一切都空如渺茫。还不如你等虫蠊,无物不可食,无处不可居,虽头断仍活七日,实在是宇宙万物第一强,从此我便唤你小强可好?”
我顿时怔住,遂觉天地旋转,虽窗外风雪连天,犹闻桃花清香。
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寅给我起名字了,我的名字叫叫小强!
我兴奋的六足乱腾,已然忘却曾经的苦难与忧伤,整个世界都在为我旋转。
寅未披衣衫,仍然拿着我,踉跄的走进书房,那眼光柔和亲切,仿佛我死去的母亲生前看着她可爱的孩子。
书房间,墨砚冰冷,墨汁成冻。寅轻轻放我在旁,将案前茶水滴浸墨砚,又细细磨来。毕竟久卧病床,再去取笔时,已无了力气,便将笔筒打落在地。寅努力很久,方才站稳,叹口气,铺开宣纸,却又将我拿起,蘸上墨汁,信手写来。我哪里经得住此番把握,一阵剧痛,却将我魂魄挤出,我飘飘晃晃腾到半空,却见纸上写道:
人言蜚蠊恶且脏,我道此虫是小强。
啃尽万物做粮食,不学阳间乞寿长。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写毕,寅丢开那虫体,忽然口中喷出一股污血,遮去纸上半阙诗页,寅伸手就要去挡,不料腿下未稳,突然朝后仰去,便噗咚一声重重摔躺在冰冷的地面。那张诗纸便在空中飘曳,最后掩落在寅似笑非笑的脸上。
我俯冲下去,透过宣纸,在寅的口鼻间已感不到半点的气息。我回身上来,忽见寅的魂魄从地上起来,见了我,只是一笑,便消失在空旷的书房。
四周一片寂静,连那窗外的风声也停住了。寅走了,即使复得投胎,寅也永远的走了。就像大头,即使虫性不改,大头也不是大头了。我忧伤的想着。滴答滴答,我魂魄下的地上突然凭空滴出水来,原来灵魂也是有泪的,我听到了自己默默的哭泣。
我要赶快去找阿黄,寅生前曾经诗书才华,风流倜傥,我不想死后落得无人收尸。那阿黄年岁换算成人类,也是九十有余了,这几日便是茶饭不食,闻得我的召唤,还是从厨房的柴草堆里爬起,一颤一颤的移到门外。地上已堆了半尺的积雪,那阿黄终于爬不动了,便卧在门口发出嘶哑的吠叫,一声一声,像远处庙堂的钟声,时隐时现。
天色渐暗的时候,老钱从门口经过,发现阿黄冻僵的身体。
桃坞又有了久违的热闹,在老钱的奔走下,寅生前的好友终于过来,凑了银子替寅选了墓地。没有乐队超度,没有亲友守灵,第二日寅就下葬了。
我一直跟随寅的身子,进了棺椁,进了坟墓。我不要投胎,我不要最后一次的重生,我知道我的子孙已经遍布桃坞,遍布寅的墓旁。我附进谁的体内,谁就是我——小强,倘我就此消失,他们便都是小强,我不要一个小强,我要我的子子孙孙,带着我的名字,永永远远做世间的小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