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与征明书
夕阳黯黯笛悠悠,一霎春风又转头。
闲暇的春日总是短暂的,过了小满,白天的暑气开始压得我难以呼吸,只能蜷缩在寅的书柜里,晚上方才出来透口气。寅的居室中,也就这花梨木的书柜尚显大家之气。不过,这种大气,于我来说,倒是无益:花梨木木质坚硬,气味怪异,啃将不动,也难以下咽。幸而那一排排或古或初的典籍散发的纸香混着浆糊的清淡幽幽的气息,给了我莫大的诱惑。爬行期间,闲来舔几口泛黄的宣纸,仿佛还能尝出上古的味道,倦时栖窝在灵性尚存的字墨间,顿觉好似触摸到寅的灵魂,心中忽然有了莫名的欢喜。
夜晚并不寂寞,在我所感知的世界,有着人类不能企及的热闹。织娘在唱歌,油葫芦在调情,土狗子兴奋的煽动着褐色的翅膀,发出刺耳的噪音。而我可怜的同伴们在黑暗中快速的穿梭,肆意的啃食,麻木的交配。
只有我是孤独的。孤独不是我的天性,但我喜欢孤独。这种孤独是大头不能理解的。大头在我们蟑螂中算得上是个帅哥。第一次遇见他的确让我动心。他有着透亮有神的复眼,纹理清晰的翅膀,六只健壮的臂膀上,每根绒毛都闪烁着雄性的光泽。初来寅的居所,作为陌生的闯入者,我自然受到同类异样的待遇,每双复眼都在传递厌恶和排外的情绪——作为蟑螂,我们不像人类需要语言,我们的交流是通过复眼的闭合传递信息。这就像计算机,简单的0、1就可以演化无数的指令和信息,而我们有两只复眼,每只复眼有2000只小眼,每一只小眼一睁一闭,就像计算机的语言0、1,足以我们虫类一生的交流。大头平息了大家对我不安的骚动,并对我雌性少有的翅膀展现出一种好奇,最后还是表达出求交配的欲望。我是一只生理健全的母蟑螂,我也有原始的冲动,但我还是拒绝了这样纯粹生理的交流。他根本不知道世间情为何物,当所有的雌性仰慕他伟岸的身躯,朝他蜂拥而来时,他只知道交配、交配、再交配,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更惶论贴己的喃喃细语。他每天要么走在交配的路上,要么走在交配回来的路上,夜复一夜。大头当然不理解,没有伤感,没有遗憾,只是很迷惑的看了我一眼,便匆匆离去。
我就是我,蟑螂界不一样的烟火。
寅的生活开始拮据起来。允明病床期间,寅断了炊事,因平日偶有替隔壁老王代书几封,间或午间串门,蹭得几碗薄粥,多数时候,我卧在床畔,能听到寅肚子里响亮的咕叫。人类的往来比较奇怪,每次允明过来,都会安排一个童子准备许多酒菜先行送来,一顿饭下来,残菜剩羹尚能再应付几日。寅拿不出东西回礼,终不能空手访客。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寅只能诗赋解闲。我虽是虫类,终日徜徉书海也识得几字。梅子倒没见寅尝过,但几回见寅实在难忍饥饿,摘来树上幼桃裹腹,每咬一口,便做狰狞状,亏他自嘲“烂开赚我平添老,知到年来可烂开”。
我自知愧疚——若不是我戏弄允明,那厮不必病倒,倒是常来,也能解寅的几日之需。但寅是等不及了,俗话说人穷志短,就在我暗暗为寅担忧难过之时,寅想起了一个人——文征明。
文征明这个名字我还真听寅提起,据说寅现在居所就是他垫资奠基。只是后来受允明挑唆,言其木呆,不晓娱乐,不通世务,且其确尖嘴啰嗦,志趣不投,其交遂远。
上日饮酒,允明还笑其已招至永嘉县令,贪官之利,慕名之义,登庙堂而远江湖云云。
是夜,寅失眠至三更而起,明烛之间,万虫俱寂。想寅也是煞费苦心,在书柜中阅经翻籍,寻字摘句,终成一书。我跳跃至肩,得观全文,虽虫忆有限,倒记得其大意如下:
“亲爱的征明贤弟,你好。这些****天天想你。想当初我们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把酒言欢,其喜洋洋者矣!弟慷慨解囊,为愚兄我建舍洒资,其恩其情,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都怪六指琴魔,挑唆竹马,离间手足,也怨自己年少轻狂,不知轻重,贤弟的金玉良言竟当了狗屁,失了贤弟的欢心。与贤弟疏离后,仍不思悔过,自言“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买,不使人间造孽钱。”不料,政局不稳,经济下行,诗画玩物,价落千丈,吾妄诩江南第一才子,谋画之得,尚不能付作画之出,遑论养家糊口之需。现在妻子皆丧,三餐难一,昼无闲客访,夜有蟑螂陪,腹中常咕咕,四壁徒惶惶。今听闻贤弟入于朝堂,有意投奔。吾思后世之人,学者教授之流,公务繁忙,论文著作,或网上摘抄,或枪手替之,单署名耳。吾虽不才,尚能墨文涂鸦,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思病躯之温饱。望贤弟念同龄好友的份上,收了我吧!”
落笔之时,寅已泪流满面。
门外传来隔壁阿黄恼人的吠叫。这个势利的狗奴才,平素酒肉之时,便摇头晃脑的跑来,舔着一副人见人怜的狗相,骗的几根骨头,甚是讨欢。孰料待寅落魄,每逢出入,必凶嚎一番,原形尽露,甚为我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