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六如居士
话说我听得门里有人呼喊履吉,闻那声音便知是寅,也不等大门开启,便从门缝中穿过,正迎贴在寅的脸上。按说我是魂魄之体,凡人未必有察,寅却似感异样,亦顺手拂过,继续随小斯开门迎客。
那王宠见寅出来,连忙上前还礼,二人毕竟熟稔,竟携手一起步入府内。
寅边走边笑道:“阁老午间休息未起,我见拜帖来自石湖,便知是老弟了。”
王宠也道:“我一听到哥哥回来,便急赶着过来,早上赶集得一四两白鱼,正好晚上下酒。”一面命书童取来鱼篓,让那厨间的下人收去。
寅道:“阁老一会便起,我们兄弟先到花厅一叙。”
二人进入花厅,王宠抬头看那厅中匾额“笑鸿草庐”,又笑道:“此等笔锋,必是哥哥所作。笑鸿草庐,必是取刘梦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意,赞阁老高雅之情。”
寅点头道:“履吉果然聪慧,阁老通雅不失其正,为官不附显贵,如今急流勇退,钟情山水,当世未出其二啊!”
王宠因又问及寅江西游历,寅便娓娓道来,其间酸苦,王宠也听而落泪。只是问及群虫围困王府之事,寅则刻意隐瞒,一句“李士实讹言,不足为信”带过,连同我的事情,俱不触及。
末了,寅又苦笑道:“此番江西游历,起初如奢靡之痴,如醇酒之醉;当中如芒在哽,如坐针毡;后来如疯如颠,只想早离。”
“好个六如,正应了佛家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王宠笑道。
“老弟久居佛寺,对佛经倒有心得,我便从此做个六如居士可好?”寅也笑道。
“好个六如居士!”门外忽传来爽朗的笑声,二人连忙站起来,却见一老者从门外走来,冠平氏幞头,着青布襕衫,面容方正有慈相,髭须刚硬藏雅致,目光如炯亦含笑,寿福康宁真名士。
寅和宠二人齐身拜道:“见过阁老。”
那王鏊挥手让二人坐下,自己也选在厅中落座,乃道:“这位可是跟随知晓大师修学的王履吉?”
王宠复又起身礼拜道:“晚生王宠承阁老相见!”
王鏊笑道:“你坐,你坐。老夫适才午憩,未曾亲迎,失礼失礼!”
王宠未想王鏊如此礼贤,未免惶恐,又要站起告罪,被王鏊抬手止住。
王鏊继续道:“履吉刚才用佛经伯虎为解释六如,当真是经学活用,那智晓大师果然高僧,所谓名师出高徒啊!”
王宠谦虚道:“阁老广学博识,晚生造次了!伯虎兄曾在人前赞阁老‘天下文章第一,世上宰相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实至名归!”
王鏊因笑道:“这个伯虎,须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要说这官道,老夫更是惭愧,自知时局难匡,辅政无为,这才退下身来,以让贤能。哪里担得起如此名头?是了,我这个学生倒是诗画全才,音律皆通,叫那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也还是委屈。”
寅慌忙站起来,惶恐道:“学生年少无知妄诩,老师岂可认真?”
王鏊又问王宠道:“智晓大师的帖子我已看过,大师深居简出,并不与世人交往,老夫猜这次遣你而来,必是为那秘录?!”
王宠又站起身,作揖道:“什么都瞒不过阁老的慧眼,大师还有诗文相赠。”
王鏊道:“什么阁老,老夫已是闲鹤之身,我听闻允明与你素好,可知也是贤达英良之才。如履吉看得起老夫,今日我老中青三人,不分内外,俱字号相称,岂不亲近?”
那王宠还要谦让,寅连忙拦住道:“就听老师所言,我二人可从此称呼震泽先生?”
“甚好!”王鏊因笑道,接过王宠的两页宣纸,刚看完第一阙便站起身来,寅宠二人也起身侧立。
复看良久,王鏊已是老泪纵横,乃道:“此乃惠帝御笔。智晓大师心意老夫明了。那秘录自会让你带回,还请嘱咐大师,千万保存好,他日圣上若有意复案,自可重见天日。”乃命那内仆取来玉匣存之。
待平复情绪后才道:“今日时辰不早,履吉就不急回去,晚上让厨房备些酒菜,一来伯虎近日为我抄书,以慰劳苦,二来我知晓你二人旧请甚好,也可畅叙。”当下便命厨房准备,又道:“你们先聊,老夫将这玉匣亲送书房。伯虎可带履吉四处走走,那后山的橘林花期正盛,倒可以一赏。”
送走王鏊,二人果然携手往那后山而去。那后山不大,却满布橘树,翠叶白花,倒也赏心。二人边走边谈,大多是寅自江西返程一路游历。
我这才知晓,自浔阳江头一别,寅随那江文昌一路从梅州到旌德县江村,拜访江溥夫人,并为江溥夫妇三人画像,以作纪念。又途经宁国县,欣闻梅林镇沙埠村境内女儿山古有“仙女”现影和罗隐题诗石,便和友人游览女儿山,即兴赋诗《春游女儿山图》。七日前回到桃坞,不料新来的知县李经大兴土木,说要再造一个新姑苏,桃坞住家悉数搬迁,寅的居所本来破旧,又是无主之户,早就夷为平地,要不是那一树桃林尚在,差点迷失方向。寅无奈,只好求助老师王鏊,李经碍其名望,不敢不应,方才补偿纹银数两,留桃坞一处,与寅重建。王鏊又见寅暂无居所,乃留其府中,平日帮为抄书,编纂名录。
只听寅又叹道:“官府拆迁,向来强夺,补偿银两,尚不够砖瓦木材之资,无论人工。奈河震泽先生为官清廉,伯虎也不敢所求,这新居如何落成,好生烦恼。”
王宠笑道:“哥哥不必烦恼,些许银两,兄弟资助就是。但不知哥哥要如何规划建设?”
寅转忧为喜,乃道:“我既然自封六如居士,自然在桃坞中重筑桃花庵,我自皈依佛乘,做个桃花庵主。”
王宠抚掌道:“桃花庵主,妙哉!我还想在治平寺内重修石湖草堂,罢了,先替哥哥修这桃花庵,日后诗会酒聚,也有个去处。”
谈笑间,日落西山。山下早有仆人叫道:“二位先生,酒菜已备,老爷已在客厅等候。”二人连忙下山,随仆人进府。
王鏊早就入座等候,二人上前拜礼,乃分左右而坐。那王宠又玩笑道:“美酒佳肴,鸿儒雅士,就差美人作伴了。”
王鏊笑道:“履吉小弟少年风流,也不在你唐伯虎当年之下。何不将你刚收的义女桃笙请来,添些趣意。”
王宠惊疑道:“唐兄何日认得义女,也不告诉履吉,履吉也好备份薄礼相贺。”
寅脸红不已,乃对旁侍道:“就请将桃笙唤来,陪老师和履吉饮酒。”
少顷,从内院款款走来一妙龄女子,我定睛一看,那模样身段,不是秋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