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建文秘录
却说我本来随那书童而去,听得众僧议论,也是奇怪,这一路休息,元神渐渐恢复,便飞离了那气息奄奄的银刀,往得月轩方向寻去。
轩内,一盘坐在佛龛下六边莲花垫上的穿青涤玉色七衣袈裟的老者,应是智晓大师,王宠则在下首三脚圆面凳就坐。
但听那王宠问道:“既已然送出,大师为何还要索回?”
那智晓道:“宠儿有所不知。那本秘录乃当年追随建文皇帝出亡的家臣泣血而作,虽年代久远,毕竟不能见于朝堂。枝山先生与老衲素有交情,四年前,游历本寺时曾借去一读,因作《野记》,哪晓得内阁大学士王鏊震泽先生读后问之其中典故由来,枝山先生自不敢隐瞒,才将秘录供出。当年惠帝在位时力行宽政,得人心不少,虽百年已过,仍不乏同情,震泽先生官拜太傅,心系朝堂,又记入其《震泽纪闻》。老僧恐日后朝廷查访,牵连本院僧众,故而要索回那原本。”
王宠笑道:“智晓大师过虑了。自英宗登基以来,对靖难之役早有公论,况且已是陈年旧事,谁来管这等闲事?”
智晓摇头道:“宠儿,你太傻太天真了。你可知当今圣上尚武贪顽,朝令夕改,震泽先生虽早就辞官归乡,但朝中奸佞尚在,倘若某日暗中挑拨,此秘录毕竟与官宣相异,纵使震泽先生德高望重,尚可免责,但牵连之人想是干系难脱。连累老衲事小,可怜了这千年古刹必遭灭顶!”
王宠又笑道:“大师又言过了,我自知这治平寺也算是南朝六百四十寺之属,区区一秘录,大师也可借拾遗之口,官家又如何考证?”
智晓叹道:“宠儿啊,看来令尊清夫还未曾对你提起过往。罢了,你今日也廿岁有二了,我就给你道出其中原委,也好让你知晓日后轻重。”
王宠见智晓神情肃穆,乃知事重,复收起玩心,端坐起来。
那智效缓缓道:“当年燕王围城,惠帝本欲焚宫自尽,宫中主录僧溥洽情急生智,为其剃去头发,扮作和尚,乘乱藏匿于京中某寺,后又逃至江南,隐匿本寺,陪侍在帝旁的正是你我先祖。”
“啊?”王宠一惊,差点从座中站起。
智晓继续道:“这治平寺本来繁华,日夜香客不断,惠帝恐有不测,乃命那住持闭了寺门,香火供奉自有宫中带出的珍宝相济,由此这治平寺才闲落下来。后来惠帝云游,着我等先祖二人留守。我先祖因而作秘录,以期后世平怨。孰料,惠帝竟直走京城,与英宗相认。那英宗皇帝虽心知肚明,也未能相认,只是安置皇家寺院,颐养天年,惠帝崩后,葬于西山,墓志‘天下大师’。我先祖知晓这秘录暂不能出世,只好藏于本寺藏经阁。日月一长,那宫中所携珍宝毕竟有限,你我先祖就商议,由我先祖指派后人继续留守寺内,而你先祖携资下山,做些商贸,以供本寺日常。你先祖本来姓章,为方便行事,至令尊时复改姓王。”
王宠叹道:“这改姓之事,我倒是晓得,却不知其中原委。”
智晓又道:“你先祖本来在宫中掌管御膳,姑苏一带酒肆作坊甚多,为何独你王家资丰产厚,盖因御厨配方也。你与令兄幼时聪颖,天资拔萃,令尊念其祖侍朝,也愿你兄弟二人日后科举,继续为朝廷效力,又见你生性顽劣,才置我寺内修心,以期成才。如若因此事耽误你兄弟二人前程,才是罪过。”
王宠赶忙站起来郑重拜道:“都怪履吉平素不懂事,得罪大师了。”
智晓又道:“今年新来的知县李经好文弄赋,听说本寺内隋朝越公井,要来祭拜,我便有了心思将此井填埋,免得招人。”
王宠叹道:“原来大师是这番心思,是晚生小人之心了。”
智晓继续道:“近日唐伯虎自江西南昌回苏,正在东山帮震泽先生编纂《震泽长语》,我度那震泽先生对秘录钟情,连那相府都改为‘惠和堂’,因此心急,才着你而去。”
我心中一喜,果然踏破铁鞋无处寻,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寅已回姑苏,正是万幸。
那王宠却道:“我与唐伯虎有些交情,若以此为由头,去到去得,不过这番话语如何相告?”
那智晓自怀中取出两页宣纸和一封拜帖,交与王宠道:“自不必你亲口说出,我这儿有诗两首,你只道是我托付相赠,他必知其意。”
王宠上前取来,端的一看,一曰:
“流落江南四十秋,归来白发已盈头。
乾坤有限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
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两声愁。
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
又曰:
“阅罢楞言磐懒敲,笑看黄屋寄团瓢。
南来嶂岭千层迥,北望天门万里遥。
款段久忘飞凤辇,袈裟新换衮龙袍。
百官此日知何处,唯有群鸟早晚朝。”
王宠吃惊道:“是了,此文当是惠帝所诗!前一阙哀怨断肠,颇似当年李后主幽禁之情;后一阙豁达开朗,前事已是云散烟消。王阁老当世聪明,应知大师意图。”
智晓接道:“此番着你而去,一来帮我赎回那秘录,二来也是让你见些世面,那震泽先生虽已隐退,但在朝堂内影响犹在,倘若日后得其举荐,对你仕途不无益处。”
王宠起身拜道:“大师不必再言,晚生这就回去准备。”遂退身告辞。
我连忙飞身相随,王宠离开得月轩,进了后院草堂,便叫来那书童道:“快去备车,我要到东山去。”
“公子,东山踞此也有四十里路,眼看日中又近,怕是要错过午饭。”
“就你恬噪,让你去你就去,废话什么。对了,将那鱼篓带上,我那老哥唐伯虎回来了,得请他尝尝江南水鲜。”那书童只得出去寻车,少顷,待王宠回屋整理妥当,下得山来,那马车已停于路口。
那王宠赶路匆忙,午时只在小店用些简餐,便又马不停蹄。我思寅心切,自不嫌快,更无心赏那沿途风景。
我自忖那震泽先生官拜太傅,纵使隐退,也是豪门大家,孰料,进了陆巷,皆是普通民居,巷道弯曲,不知所踪。王宠下车,遇一老者,忙作揖问道:“敢问这位老丈,前往相府如何走得?”
那老汉眯起双眼,打量一番,乃道:“公子要往哪个相府?”
王宠惊疑道:“还有两个相府?”
老汉笑道:“我们东山世出贤才,光宰相就出两任,所以有两个相府,一个是前朝叶梦得,一个是当世的王太傅。”
王宠不禁肃然起敬,因笑道:“晚生素知陆巷贤良辈出,以叶、王两族为盛,今日拜访的自然是王太傅震泽先生。”
老汉看王宠行头,倒确实像个人物,乃手指道:“公子自这边巷道沿河而往,遇一果园便止,那果园后面正是王相府惠和堂。”
王宠谢过老汉继续前行,果然至一果园,桃花谢尽,橘叶青翠,黛瓦粉墙在那枝叶间,隐掩若现。那相府大门,虽飞檐翘梁,木门朱漆,却又尽显简朴庄重。王宠着那书童叩门送帖,那门口的小斯接过拜帖进去回复,须臾,大门未启,便听一熟悉的笑声从里传来:“履吉老弟,快快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