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豫州城的官道上有人驾马疾驰,逆着星辉点点般的灯火,长影轻晃。忽然一人一匹急策而过,官道上的一声呼喝,震得官道旁的树木俱静,风声忽止。
马上之人看清来者面色焦急,忙蹙眉道:“何事如此慌张?”
“大公子、子陵今日奉旨入宫谒上。闻皇上已得知云家有意纳适龄女子续弦一事,不知何人背后撺掇,御前谗言云府与喻家勾结,事情败露遭喻老爷子威胁,将喻家孤女托付给云家。圣上甚威怒,却碍于一干众臣皆是云府门人,左右忌惮,才暂按下心头怒气。”
“九爷的动作倒是快……只是世人皆以为当今圣上乃黄口小儿,年纪尚轻不懂朝政人际,怎知当年正是因这愚钝之像,宁王平王等一干重政才力保当今圣上登基。只是没想到九爷和父亲久经朝中人情世故,竟一直被圣上蒙在鼓里……当今皇上迟迟不动宁王与云家,等的就是二者玉蚌相争,到时候群臣分立,斗得两败俱伤时,他方好渔翁得利。他会信云府害怕喻老爷子的威胁而承诺续弦?这不过是做给诸臣看的表象……想必皇上心里,早已有了此案的计较。”
“大公子心里思忖的细密,子陵心下佩服。只是不知此夜大公子不在牢城中审犯,反在此处周旋?”
“父亲着人说今夜有关喻家要事商量,要云徵在此等候,只是迟迟不见人来……”
子陵闻言眉头急蹙,思前想后总觉不对,忽然顿悟似道:“大公子是听何人报的信?子陵今日进宫谒上时尚知老相爷今日往曲陵府翰林院一干重臣处共赴要约,根本无暇顾及上喻家的事情……怎会派人约大公子在城郊官道相见?”
坏了!中了他们的计……云徵心里一落,自嘲也会有遭人如此算计的一天,心里蓦然想起牢房里那清眸,那澄澈的眼,那个不恃强权,那身在囹圄却仍有心言笑的……唤作离姬的女子。脑仁忽然突突直跳……他心里二十年来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不安稳,仿佛一滴欠出考虑的墨汁沁在熟宣纸上,散开的墨汁揉成一片暗灰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笼着极大地不安与阴沉……她是为了自己……才……
未来得及思考,云徵便掉转了马头在浓稠的墨色中朝那方向狂奔而去,他不知因自己的一时失误那女人会怎么样,但仅能想到的九爷那些手段也足以令他心头一寒,这计调虎离山,的确是将了他一军……他甚至不知自己何时开始变得为外界所拖累,曾经那个心狠手辣,果断决绝……世人皆以为淡漠无情的云府长公子,今夜竟会为了一个不知名姓、底细的陌路女子,在风中几近疯狂的策马狂奔。
然而此际。九爷府。
我被人点了身上的穴道,关在一间没有燃灯的房子里。昏暗之间,却又不得动弹。初尝这遭人点穴的滋味,仿佛是第一次,才道真的很难受……心里一片空落,我低眼看见衣袂里那枚玉珏,通体清透,篆着一个翊字。虽是掉包后的,但仔细凝着一看,那一枚“翊”字却骤然死死扣住我的心,没来由心上一阵尖锐的刺痛,早前那无力感又一次侵袭上身体,仿佛血液滞留,整个身子发酸发软。我晃了晃头勉力维持清醒,想起阿婆的言语,心里又起了疑心,按理说身上的伤基本恢复,这样的疲惫和无力感来的实在太不正常,且我已断了阿婆的药……莫非这身体原本带着什么样的病?
“咯吱……”门被推开,疏离的光线透进了房间,一个身影踱了进来,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我不习惯这突然的光线,骤然眯起了眼……看不清来者。却下意识的将衣袂里的玉珏藏深了点。
光线越来越亮,我慢慢睁开眼,却见那人正背对着我点灯。青丝如瀑却只随意用带子捆扎,未带冠帽,身着的也不是什么锦衣玉服,只是一袭中衣。想来也是个随性之人。
他掌了灯,转身凝注我,漆黑的点眸仿佛着了魔道,全然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半晌……两片薄唇才启,眼里霎时布满了森然怒意:“喻君卿……怎会是你!”
听到这名字时我浑身一瑟,心里暗想……他认识我?知道我的名字?但看这表情,他似乎并非是我可以当做朋友的人,反而……更像仇人。
我心一凛,只觉得眼下这种境况多说多错,干脆保持沉默。他慢慢靠近,端起我的下巴,漆黑的眸子凑得很近,“怎么样?硬要和我作对才觉得舒服?眼下逃都逃不了了,索性躲到我眼皮底下来……但你万没有想到会被我亲自审问吧?喻君卿,你太自作聪明了!”
莫非……他就是九爷?我疑虑地看着他,却见那张脸上虽遍布着怒意,却时时闪躲我的凝望。漆黑的点眸逼近我的眼,鼻梁,扫落在我腰上。
他知我腰上有伤?我蹙眉细想,他到底和我是何关系。
却见他忽地扯开我外衣,衣袂里的玉珏“咚”地一声滚落,我心里一骇,他却全然没有顾及,手指覆上了我的腰部,衣料摩擦伤口,细小的刺疼,但我却下意识的……万分贪恋这温度,仿佛是冬天饮雪水的人,等了太久太久的一丝暖意。
他忽然手掌翻转,两只细小物事陡然刺入我腰间,仿佛带了毒意,胀而痛的感觉撕拉在伤口上,我的穴道竟自解了,却硬生生痛得弯下腰去,他亦蹲下来拾起那枚玉珏,飘忽的声音在我耳边晃荡:“为了近我身,竟连这种伎俩都想得出……喻君卿,你家道中落了,姐姐被相爷府的大公子要了,无人顾及你,便想来倚靠我?”但听“咔”的一声,他两指尖用力,轻声一笑,那玉竟折成了两半。
我脑子里晃过那瞎子的脸,虽是很对不起,却真的无暇再去做什么挽回的努力,手指攥着衣料,筋都突起……我低着头,痛得汗自眼睫滴落,他却扶起我软绵绵的身体,两片薄唇覆到我耳边:“现在你看到了……来我身边就是如此下场。你到底是里不离开……”
我意识混沌,只想快些逃离这痛楚,管我从前和此人有过什么纠葛,今日一切从白,就由我做主了。我撑着地,狠狠地点头……他却并未放过我,眼里怒意更甚,一把扳过我的身体扣在他怀里,力气大得快把我折碎。冰冷的唇欺上来,我大惊,想也没想狠狠咬了下去,他疼得一颤,却没有松手,反而捧住我的头,温软的舌用力闯入我的唇齿,搅得我心里一片狼藉。其实我心里空空的,眼眶中却有不属于我的液体溢出,他仿佛有所察觉,深潭般的眸子映入我的恐慌,粗糙的指腹忽而在我脸上拂去那液滴。他沉然一叹:“依你,走罢。”
遂揽住我的腰,将那两枚银针撤去。
我勉强撑着站了起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心里是抗拒的,可这触觉却叫人觉得骨子里熟悉。起身欲逃脱这地方,突闻他声音:“喻君卿……对不……”话还未落音,门被陡然踢开,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一把拉开九爷,扯着我就欲走。我被拉得措手不及,却见九爷抽起剑就向那人刺去,他本可以躲过这一剑,可拉着我的手始终未松,那一剑不偏不倚正好刺在他右臂,血水很快顺着他的手臂淌落在我们指缝间。
他未作理会,似乎不想过多纠缠,只想逃离。我跟着那人极快的脚步落跑,很快把远远一声气急的“喻君卿!”抛在身后。身侧那个斗笠人初闻此名,猛然一震。呆看了我一瞬,又不置一词地带着我走。直到到了城郊的林子里,他才放开我的手。我依着一旁的树粗粗喘气,他却好像丝毫不曾动过一般,扯了一块衣料将手臂粗略扎了扎,抬首对我道:“你走吧。”
这声音异常的耳熟,我不免好奇,他却扬手摘了那斗笠,面庞清俊,琉璃色的瞳仁,我惊讶道:“都尉大人!”
他眼神中流露过一丝异色,轻扯了扯嘴角:“这似乎是离姬姑娘……第一次这样叫我。”
我掩了掩唇,其实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会下意识的这样叫他,是因为……以他刚才的闪躲和眼神……他分明就看得见!
“都尉大人说笑了……民女被你唬得稀里糊涂,天真以为你身受重伤看不见,在牢里拼了命地护着那块玉珏,又莫名地遭那九爷掳去凌辱一番,如今被都尉大人搭救。竟还要承蒙救命之恩。当然是谦恭些好。”
自己都不知道为何突然做这样疏离的语气,只是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失落。仿佛是因为他骗自己。又仿佛是刻意为之。
“离姬可还记得宋聿?他是在下的朋友——医术很不错。在下身上的毒……说来话长。”
“都尉大人身中了毒?”我有些怀疑,他的样子看不出丝毫虚弱。
他牵唇一笑,扬眉道:“我叫云徵。离姬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眼睛……只是短暂性的失明,换言之……就是什么时候看得见,什么时候看不见,不由我做主。”
“难怪……”我抬头看那双琉璃色的眸子,在憧憧的夜色中格外清凉,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纤长的睫羽阖动时如同振翅欲飞的蝶。
“方才……”他的声音喑哑,我却心里一颤。方才在那屋子里……九爷的举动,莫非他已看见了?
我脸有些泛红,却听他继续道:“方才听九爷叫你‘喻君卿’?”
呵……我该怎么解释呢。告诉他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告诉他我的人生从定州城郊醒来那一刻之前全是空白?告诉他离姬只是我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告诉他我根本不知道‘喻君卿’是谁?我哑然失笑,仰起头看这片陌生的天空,忽觉一阵一阵晕眩。
“九爷……是谁?”我闷声开口道。
“九爷……君祀翊,你既是喻君卿,怎会不知?”
君祀翊……君祀翊……
祀翊。
我启唇轻念这个名字,脑子里犹如被万雷轰,被无数的车马碾过。欲裂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