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陆云装模作样捋胡子的手顿在下巴上,“这……”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请求,他倒是一时不适应了。
“家兄与我隐居在此,就是不想太多无关之人前来打扰。若是开此先河,只怕是后患无穷……周兄,你这个请求我恐怕……”陆云整肃了面容,淡淡道。
“周处是真心向先生求教,并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自然不会将此事到处乱说,还望先生看在我诚心向学的份上,答应我吧!”周处向前一步,诚恳道。
“我并不怀疑你的诚意,但此事并非儿戏……不是我不肯答应你,只是家兄不在,我也不好擅自做主……啊——”陆云说得断断续续,气息不稳,脸色阵青阵白,最后终是忍不住跳起来,抱着脚原地打转,“臭丫头,下手也太狠了!”
周处一愣,继而快步赶来,一掌就要向我脑袋上劈下来,我吓得急忙侧身翻滚,刚险险躲过他这一击,就感觉后脖领一沉,周处已一伸手将我捞了出来。
“兔儿?!”他看着我,嘴巴大张,十分惊讶。
“呃……嘿嘿,大哥……”我被他拎着像个玩偶般在半空一晃一晃,只好讨好地冲他笑。
“胡闹!”反应过来的周处生气地大喝,手上却放松力道,轻轻将我扔到地上。
我蹲在地上揉揉脖子,瞅着周处不注意狠狠瞪了陆云一眼。陆云十分委屈,捂着脚道,“我不是故意的啊,实在是你太用力,我再忍下去脚就要断了啊!”
“兔儿,快跟先生道歉!”周处一把按住我脖子,将我的头压低在陆云面前。一边歉意地冲陆云道,“先生,实在抱歉,小妹无礼莽撞,冲撞先生了,但请先生念在她年纪尚轻,原谅她这回吧!”
我受周处大力所制,身不由已地低下头去,眼睛却不甘心地向上翻着,示意我这头低的不甘心不情愿。
“快罢了吧!”陆云看得一阵恶寒,连忙止住周处,“我怕我受不起啊……”他看着周处,正色道,“周兄不要怪她,她也是一心为你。想是因为怕我说出什么打击你的话,这才抢先一步,来试试我的态度吧……”
周处一愣,继而领悟,回头看着拾儿道,“这么说,你这一路磨磨蹭蹭的也是……”拾儿默默点头,周处眼中神色温和起来,隐住自己的激动,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兔儿你,你们……唉……”
“原来你叫兔儿?”陆云突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啧啧,这名字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凶的兔子,连老虎也敢招惹……”说完,他又转头去望拾儿,打量几下,颇为满意地道,“你的伤好了?嗯,灵芝草果然对止血有奇效,回头可要记下来……”
“你……”拾儿眼中惊疑不定,有些戒备地打量着陆云。
“他就是上次南山猎虎时救了你的人,亏得他帮忙,你才能平安无事,否则,光靠我给你渡血,也是不管用的。”一件归一件,陆云救了拾儿,是不可否认的。我坦荡解释道,心里还是对陆云很感谢的。
“哦……”拾儿明白过来,看着我问,“你那天一直问还有没有别人说的就是他?”
我点点头。
大家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那日的凶险又在眼前。陆云淡然地看着我们,脸上依旧是惯常的笑容。
突然,周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我和拾儿都吃了一惊。“大哥?”
“周兄,你这是……”陆云也是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扶。却是被周处挡住,他坚持跪着,朗然道,“先生是救我兄弟的恩人,就是我周处的恩人,请先生无论如何要受我一拜!”
拾儿虽未言语,但也默默跟着跪在周处身边。
我见此情形,当下也无二话,利落跪了下去。
陆云见我们三人齐齐跪倒,一时大为尴尬,他显然不怎么习惯这等感人的场面,而是更习惯和人嬉笑吵闹,扶了这个扶那个,甚是忙碌。见我们三人坚持不肯起来,只好长叹一声,直直立在那里,生受了我们三人的叩拜。
“走吧!”周处率先起身,恭敬作了一揖后对我和拾儿道。
我一愣,“大哥,你不是要向他求学吗?”
“罢了,此事既然让先生为难,我也不好勉强。”周处道,“先生能够不怪我擅自登门拜访,不吝指教,已是让我受益良多,何况又是拾儿的救命恩人。你如此鲁莽行事,先生也未曾怪罪,我怎么还好意思死皮赖脸的为难先生呢?走吧!”
“可是……”我有些不甘心,微咬着嘴唇看着陆云。
陆云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但仍是不肯松口。
“走吧。”拾儿过来推我,轻声道。
罢了,我长叹口气,甩手便走。
“等等!”陆云突然出声唤住我们,顿了顿,斟酌道,“我年纪尚轻,周兄说什么向我求学,实在是恕我担当不起。但学问之事,本就是要互相切磋才可进步。大家都是年轻人,何况四海之内皆兄弟,周兄日后若是有什么疑问难解之事,欢迎来竹林小筑找我。”
我闻言大喜,急忙转回头来,问,“若是我们天天都有问题呢?”
“自然是欢迎天天都来。”陆云笑得很亲切,冲我心照不宣地点头。
“大哥!”我回头笑着扯住周处的袖角。
周处温和地揉揉我的头发,目光隐有笑意。他恭敬而感谢地冲陆云一拱手,郑重道,“多谢先生!”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此句是指……”陆云清越的声音朗朗传来,讲的无不是治世良言。我趴在竹案上,眼望着窗外天空悠然而过的白云,心不在焉。
“咳……”身边的拾儿低低咳嗽一声,用手肘碰碰我。
我将胳膊略略挪开些,继续发呆。
“咳咳……”咳嗽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是大了许多,拾儿的膝盖碰到了我。
我不耐烦地将屁股往旁边挪了挪,给拾儿留下足够的空间。
“咳咳咳……”拾儿还在咳嗽,我终于回过来头,探手摸摸拾儿的额头,问,“风寒?”
“兔儿!”周处瞪着我,似责备似无奈。
我这才注意到陆云不知何时已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问他,“怎么了?”
“我讲的就这么无趣?”陆云好奇地问。
“先生不要和她计较,她一个女孩子家,本就是对这些无甚兴趣……”周处急忙为我开脱。
“那倒不是,”我没理周处,而是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陆云,“你讲的这些和我以前听过的没什么不同,我觉得没必要再听一遍。”
“你以前听过?”周处和陆云异口同声,同时诧异问道。陆云更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可我听说,你以前是……”
“唔,我是乞丐,倒也没错。”我大方承认。拾儿瞅了我一眼,保持沉默。
“你这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吧?”陆云忽然看着我笑起来,似乎识破我的诡计,一副不会上当的样子。
我无所谓地看着他,不笑,也不说话。
陆云渐渐笑不出来了,他忽然张口道,“导之以政,齐之以德,民免而无耻。”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我流利应答。
周处瞪圆眼睛,拾儿默然相望。陆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继而又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多见阕殆,慎行其余,则寡悔。”我并无磕绊。
“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陆云忽然转变了考题。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我不为所动,依旧沉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考题再次急转,陆云似是故意加快了变化速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却是仍旧游刃有余。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周处和拾儿已是由傻眼到叹服,继而已经是由衷为我骄傲喜悦。陆云也是渐渐由不相信转到惊讶赞叹。他笑了笑,突然又道,“乐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
“……”我刚要条件反射地张嘴,突然顿住。
“哈哈,考住了!”陆云乐得抚掌大笑。
我一言不发。
“不过你这丫头也算是厉害了,诗经楚辞居然都考不住你!”陆云边笑边问,“最后一句怎地不会?我来告诉你吧,这是与我哥齐名的当代名家潘岳的诗作,叫……”
我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冲着门外跑去。
“怎么了?”陆云吓了一跳,问周处和拾儿。
……
我长久地在竹林里呼气吸气,还是不能很好地控制心情。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雨天,兰姐姐纤纤玉指点着雪笺,含羞带笑,为我读岳哥哥的信……莫名地,眼眶闪过一阵酸楚得疼痛,我有些烦躁。
身后一阵沙沙地声响,我头也不回地吼,“干什么?”
“……”脚步声顿住,竹叶轻飘飘从空中落下。拾儿顿了顿,淡淡道,“陆先生刚才收到家信,听说他哥哥不日就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