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
秋风萧瑟,秋雨绵长,窗棂支起的轩窗内,女子清脆的声音淡淡响起,伴着一阵红叶飞舞。我怔怔望着地上冒起又破碎的水泡,手里拿着的桃子也忘了啃,只是无意识的轻喃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兔儿,兔儿——”院里有人扬声呼唤。
我心里一惊,刚放到嘴边的桃子“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冲散了聚了一地的桃核。急忙抹抹嘴边粘腻的桃汁,这才恬淡安然的招呼那人:“二公子,我在这儿!”
“在姐姐屋里没寻到你,就知道你在书房这边。你在这儿看什么呢?”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进屋,抖抖身上细碎的雨珠,随意坐在书案对面看着我笑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诗词。”我含糊道,脸上却划过一丝淡淡的红晕,起身为他斟了杯茶,含笑递过去,“外面正下雨,二公子怎么过来了?”
“正因为下雨,没法出门,所以才过来。”少年接过茶,却没有急着喝。他盯着我,忽然有些感慨,“兔儿,才不过短短几年,你竟变得这么多!我真没办法把那个浑身脏兮兮的小乞丐和现在举止优雅的你联系起来……你真的,越来越像姐姐了……”
我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低下头去,落寞轻笑,任心里那道不明喜悲的情绪一点一点的氤氲开。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昔日落魄的小乞丐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转眼间,我在这个的安静府邸已住了三年,再也不用行街乞讨为生。那天救我的那个女孩儿,也就是这府中的小姐,杨惜兰,在发现我是个女孩儿后惊喜不已,她打量着洗的干干净净穿着女孩儿衣衫正浑身不自在的我说:“没想到你是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儿,真像个小兔子一样!以后你就做我妹妹如何?我和岳哥哥共同的妹妹!”
她真的说到做到,把我当妹妹一般的教导宠爱。她教我习字,教我读书,教我一个贵族小姐所应该会的一切。我的地位于是和府中其他丫鬟不同,我可以叫她兰姐姐,可以叫那天的少年做岳哥哥。我开始学着轻言细语,学着稳步慢行,学着在适当的时候微微脸红。渐渐的,我变得举止有度,进退自如,有时候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会恍惚觉得过往破庙之中那个亡命之姿的女孩儿只是自己风雨飘摇时的一场梦。
我竭力隐藏着往日的野性,收敛起所有的粗鲁。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我不得不放弃以前我所做惯的一切,比如爬树,比如偷东西。从坐卧起行到琴棋书画,大家闺秀繁琐复杂的规矩真令我觉得痛苦。可我仍然用尽全力。每当我烦躁不安,想要放任自流的时候,总会被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震慑住,那眼睛温柔如水的注视着兰姐姐那样气质如兰的女子,使我自惭形秽又隐隐不甘,只好继续咬牙切齿的和淑女礼仪较劲。
“想什么呢?傻乎乎的。”少年不客气的敲了一下我的头,突然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拿出两个桃子,“给!前些日子见树上的桃子快熟了,就有心给你留着。谁知道这几日再去看时,熟透的好桃竟已寥寥无几。大概是被哪个馋嘴小厮偷吃了,好容易寻得两个大的,特意给你带了过来!”
这是兰姐姐的弟弟杨天齐,他是府中除了兰姐姐外最与我投缘交好的人。这个有些鲁莽的俊秀少年总爱拉着我四处乱晃,将贵族少年中的奢华习气发挥的淋漓尽致。
“唔。”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桃子,见那桃子个头儿虽大,但却颜色泛青,显见的并不可口,不过……也难为他了。我垂下眼去,偷偷将脚边的桃核往角落里踢了踢,搪塞道,“我刚喝了茶,此刻并不想吃桃。还是二公子自己吃吧。”
杨天齐倒也没跟我客气,他挑了一个略大的放到我面前,自己将另外一个送到嘴边。“哎呦!”一声惨叫。我心里一乐,脸上却做出惊讶的表情看着杨天齐皱眉咧嘴的样子,关切问道,“怎么,不好吃?”
杨天齐将桃子扔在一边,有些抱歉的笑:“这帮猴儿,把那好的大的都挑走了,净留下些酸的涩的!”
我心里暗骂,你才是猴儿!嘴上却笑得温柔,拿着帕子替他擦拭手上粘腻的桃汁,一本正经的劝慰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两个桃子!”
杨天齐看着我,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可疑的红晕,他撇过脸去,干咳了两声,突然转开了话题:“对了,潘大哥好像又来信了。”
“真的吗?”我眼睛一亮。
“是啊,我刚才在姐姐屋里看见她正读信呢……潘大哥已经跟着他父亲在琅琊历练了几年了,大概也该回来了……”杨天齐乐呵呵的对我说。
“二公子!”我打断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唔,我突然想起兰姐姐叫我还有些事情,那个,我先去做事啦!”说完,也不等杨天齐反应,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乐情既来追,我心亦还顾。形体隔不达,精爽交中咱。不见山上松,隆冬不易故?不见陵涧柏,岁寒守一度?无谓希见疏,在远分弥固……”兰姐姐轻轻念着,脸上渐渐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华彩,我虽不甚明白这诗的意思,但那字字句句蕴含的思念和温情却是显而易见的,不容人忽视。我的心湖泛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涟漪,又欢喜又无奈,可因为是岳哥哥的来信,我便不肯离开。
兰姐姐望着窗外忽然而起的秋风,闭上眼睛,侧耳细听,仿佛那风里有道不尽的相思讯息,说不完的绵绵情意。我侧着头看她。兰姐姐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优雅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大家闺秀自然而不造作的典雅气质。若是和那个芝兰毓秀的男子站在一起,该是怎样一副赏心悦目的画卷!我心口忽然一痛,下意识将手压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股不该有的情愫。我勉强开口笑问道:“兰姐姐,岳哥哥可说何时回来?”
“怎么,想他了?”兰姐姐一边笑一边拿出纸笔准备写回信,我急忙走到一边研磨铺纸。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我还是倏忽之间红透了脸颊,口舌打结道,“没,我,我……”
“傻丫头!”兰姐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腕轻抖,雪白的宣纸上便多了两个娟秀的小字。“他在信里也提到你了,说是好久不见,很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若是我教导的不好,还要怪责于我呢!”兰姐姐笑着停了下来,笔杆轻轻抵着红润的脸颊,似是在考虑遣词造句。我心里甜蜜,仿佛感觉到了那双星眸正对着我亲切凝望,一时之间竟乐得眉开眼笑。见秋风吹得桌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便起身关窗,回头,眼光不经意的往宣纸上一瞥,身子立时像被人点穴般顿住。
“怎么了?”兰姐姐奇怪的看着我。
“没……”我顿了顿,暗暗调整了一下呼吸,低着头走回桌案旁。
“檀郎大概明年春天就会回来了……”兰姐姐边写边笑,手指无意识的轻轻抚着信笺抬头上的称呼。
檀郎。
这是岳哥哥的小名,只有极亲密之人才可如此称呼。而古往今来,只有面对自己心爱的男子时,女子才会呼之为“郎”。虽然我早就知道岳哥哥和兰姐姐定有婚约,可因为岳哥哥这几年不在身边,我又一直随兰姐姐一般称呼岳哥哥,所以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从什么时候开始,兰姐姐对岳哥哥的称呼已经变了呢?而这一声称呼里,又包含着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意?
我默然不语,默然的将头埋的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