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又移,转眼间,冬雪封山。孟伯准备好过冬的食物,逐渐减少了出门的次数。阿恒跟着孟伯历练了几次,渐渐能够独挡一面,到山下小镇为饥民派粮,在莽莽苍山中捕获猎物,甩掉居心不良之人的跟踪,维持庄园平静不被打扰,都做的得心应手,再不用女人亲自出马。女人没了这些琐事缠身,更是放开怀抱,与山野村夫称兄道弟,逗酒调笑,打得火热,看得阿恒目瞪口呆。不过孟伯都云淡风轻视若无物了,他自然没资格多说些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消受这样的女人?阿恒心里有时也会忍不住犯嘀咕,对于这位未曾谋面的男人,阿恒充满崇敬。原本以为他早已仙逝,但女人毫无寡居的郁郁,忆儿常将“等爹爹回来……”挂在嘴边,孟伯平日言谈也偶有提及,家中一切供应均有男主人一份,仿佛他随时都会回来。阿恒企图从忆儿嘴里套出些什么,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切都是道听途说,父亲真正的样子其实并未见过。
一次下山派粮,镇上渐渐熟悉起来的大娘对着举止有度的阿恒笑道:“小哥多大了,你可订有亲事?”
阿恒脸上一红:“十五了,并未有亲……”
“瞧你这孩子眉目俊俏,不如大娘我与你说门亲?也好答谢你们这些年对我们的恩德……”大娘热情道。
还未等阿恒回话,一旁的几位大娘不干了:“老李家的,你别是想着你那闺女吧?这等人家,又是这样的模样,就你捡便宜?小哥听我说,不如我给你……”
几位大娘吵得不可开交,一旁的几个男人听着取笑道:“我说小哥,你可真有福气,依我看,这当年洛阳城里的潘郎也比不上你吧?哈哈……”
阿恒在这粗豪的笑声中愈发脸红,匆匆清点带来的东西,准备收拾回山。低头,正对上忆儿好奇的大眼。
“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阿恒问。
忆儿没有回答,却是眨着大眼睛问道:“潘郎是谁?”
“那是……”阿恒再次脸热,吞吐了半晌,终于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是本朝最富盛名的美男子……”
“比我爹还好看?”忆儿认真问道。
“呃……”阿恒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你爹远远不能与此人相提并论。只好敷衍道,“应该吧,我也没见过……”
“娘说过,她一辈子只见过一个能与爹爹相较的男子,除此之外,无人能出爹左右。所以忆儿长大后也会像爹爹一样好看!”忆儿骄傲道。
“是哦是哦……”阿恒心里有些好笑,那个女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连这种话也说给女儿听。别说那被世人奉为传说的天下第一美男子潘岳潘安仁,就是那与潘安号称“连璧”的夏侯公子也非常人可比。不过这话决不能说,阿恒掩饰着心里笑意,匆匆寻觅起女人,最终在一处酒肆郁闷的寻到正豪气冲天与人拼酒的女人。
冬天到来后,女人没那么多时间出去乱跑,便常常温一壶酒,闲适的坐在轩窗旁围炉看雪。阿恒从廊前经过时,会远远看到女人目不转睛望雪的侧脸,纷扬雪花中看不清女人的表情,只觉这时候女人的脸会变得很淡很淡,淡的看不明喜悲,却分明承载着故事。阿恒便知趣儿的悄悄退出去,陪着忆儿,不让她去打扰女人。
偶尔兴致好时,女人会带着忆儿邀孟伯、阿恒一起喝酒,几个人围着火炉,看着水榭回廊上白雪皑皑,听着烧得通红的炉子偶尔爆出噼啪的火星声,捧着温的热热的酒杯,闲话家常。半年来的恬淡生活渐渐抚平阿恒旧日伤痛,他渐渐开朗健谈起来。有时他觉得,听着女人和孟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天南海北他听都没听过的奇人奇事,比他旧时岁月所见所闻要精彩百倍。只是偶尔,在听到山下时局时,女人会不经意流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忧虑表情,阿恒于是暗暗猜想,女人的夫君大概是陷于战争,身不由己。
有一天,几人又在屋里围炉赏雪,闲坐笑谈。忆儿蜷在女人怀里,女人蜷在软榻上,孟伯和阿恒坐在矮几上。廊檐下忆儿新挂上的风铃正随风轻响,阿恒正多少有些腼腆的说些他在洛阳时的生活,忆儿听得眼睛一眨不眨,女人和孟伯淡笑不语,眼中流光溢彩。
“洛阳真的如此好玩儿?真的有用丝绸铺的路?真的有糖汁浇铸的花鸟?呀,恒哥哥,有机会你一定要带我去玩儿呀!”忆儿忽闪着大眼睛,羡慕的说。
“嗯,”阿恒笑着说,“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
女人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温柔抚着忆儿的头发,听得阿恒如此说,纤长手指不由顿住。阿恒敏锐察觉到了,当即改口道:“当然,要姑姑允许……”
“娘,你和忆儿一起去好不好?”忆儿回过头来请求母亲。
“好,若有机会,我倒也真想回去看看……”女人回过神来,手指恢复了刚才的温柔抚弄,声音轻缓,不知是回答忆儿还是自言自语。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忆儿兴奋的追问。
“等到……嗯……等到你恒哥哥娶了媳妇儿,嘿嘿,你要想快点去洛阳,就求你恒哥哥快点娶媳妇儿!”女人笑得像只狡猾的猫。
阿恒一口酒险些喷出来,狼狈的呛着咳嗽起来,敢怒不敢言的暗暗瞪了女人一眼。孟伯淡定的拨了拨火炉中的炭,俨然置身事外,唇角却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
“好啊好啊,恒哥哥快些成亲吧!”忆儿欢快的拍着手,“上次还有人说恒哥哥比潘郎还受欢迎,抢着给恒哥哥说亲呐!”
屋内气氛瞬间一变,女人眼睫猛地一颤,连孟伯也有些变了脸色。阿恒心里“咯噔”一声,偷眼望向女人,却见她垂下眼睑,遮去所有情绪,一室静默,只有忆儿犹自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娘,那个潘郎真的比恒哥哥好看吗?”忆儿问得阿恒直想撞墙。
“呵呵……”女人没说话,只用这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代替回答。阿恒当即满面通红。
“比爹爹也好看?”
“哦……”女人仍旧垂着眼,沉吟了一会儿,淡笑道,“不分伯仲。”
“哇,这样啊……”忆儿似懂非懂,“那娘你见过他?”
“……哦,见过……”
阿恒已经吃惊的顾不上脸红了。
“他真的那么好看?”
“哦,真的很好看……”女人似乎笑了一下,顿了顿,轻轻吐出四个字,“风华绝代……”
忆儿多少有些担心:“那他的女儿会不会比忆儿还好看?”
……
时光在这对母女轻声的一问一答中渐渐流逝,阿恒装作无意实则很用心的在听,直到忆儿困倦的渐渐在母亲怀里睡去。孟伯轻轻起身接过忆儿,抱着她回房间睡觉。而女人却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坐成一座石像。阿恒很想请女人多讲一些,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正也要悄悄离开,却被女人叫住:“小子!你……再陪我坐会儿……”
阿恒默默坐了回去,将炉火拨得旺些。女人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奇异微笑,虽仍旧低垂着眼眸,但阿恒能感到女人眼中回忆流转。
夜,正长。雪,还在下。
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飞旋起舞,缓缓的,缓缓的,伴着一个过往的故事,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