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二十八次“不经意”的走过岳哥哥的书房门口,看到岳哥哥依旧维持着半个时辰之前的伏案沉思的姿势静默不语,他低垂的眼帘遮住了情绪,但是皱起的眉峰却显示了此刻的烦恼。我的眉头也情不自禁的跟着皱起来。
“咚!”忽听一声脆响,我呲牙裂嘴的捂住脑袋,却是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那声“哎呦”咽了回去。书房内一声轻笑,接着,岳哥哥温润的声音传来:“兔儿,进来吧!”我懊恼的冲着惹祸的廊柱挥了挥拳头,又连忙整理好表情,这才轻轻推开书房门,不好意思的笑道:“岳哥哥。”
“你这丫头,在外面转来转去的,干什么呢?”岳哥哥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笑得如同春日暖阳,一时间令我不能目视。我脸上一红,略略低了头,嗫嚅道:“没干什么。”
岳哥哥只是望着我笑,阳光从轩窗内一点点投射进来,使岳哥哥的头发、身上都笼了一层淡淡的光。他问道:“你兰姐姐呢?”
“兰姐姐去庙里上香,孙姑娘陪着她呢。”我道。
“孙姑娘?”岳哥哥眉头略略一皱,“孙秀的妹妹?”
“嗯。”我应了一声,知趣儿的没有多说。听说那孙秀受到了赵王的赏识,便兴致勃勃的前去投奔。却留下了个妹妹给自己的老上司,岳哥哥的父亲照看。潘老爷哪里照看得了?一切事情只好托于兰姐姐。如今竟巴巴的跟来了河阳,哼,说什么姐妹情深,依我看,还不是为了……
“兰儿跟她要好?”岳哥哥的声音有些不悦,略想了想,却是更多无奈神情。“兰儿未免太过小心了……”我见他似忧似喜的样子,不禁说道:“那也没办法,兰姐姐一向对人好,孙姑娘有心接近,兰姐姐总不好拒绝。”
“那你怎么不去?”岳哥哥问。
“我?”我吞了吞口水,没敢说孙姑娘那越来越复杂的眼神像刀片一样扎得我浑身不舒服。只好摇摇头道,“我不去。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磕几个头捐些钱财。”顿了顿,我又犹豫着问:“倒是岳哥哥你,有什么烦心事,从一大早我就看见你……”自觉说漏了嘴,声音便戛然而止。
“兔儿,若是我把河阳全县都种上桃花,你看好不好?”岳哥哥似乎没听出来我的漏洞,若有所思道。
“全县都种上桃花?”我睁大眼睛,继而拍手笑道,“当然好!不但要种桃花,还要种梨花、菊花、月季、牡丹、梅花……春夏秋冬,四季都花开不败,漂亮极了!”我说着说着眼里已有了憧憬,仿佛已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绚烂繁华。
“不单单是漂亮,”岳哥哥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睛,微微笑着摇摇头,“美的东西能引导人们向善,陶冶人的性情,到时候百姓面对自己美丽的家园,心情舒畅,又怎么还会再为些琐事争吵烦扰?”
我听得入了神,自己的脑袋远远没想到这一点,不禁有些崇拜道:“岳哥哥,你真是厉害!”
“光厉害有什么用,眼下一切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说着热闹罢了。”岳哥哥的眉头又微微皱起。
“岳哥哥是一县之长,下政令去实施不就好了?”我有些迷惑不解。
“傻丫头,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心境和眼界,没有利益的事情,有几个人愿意去做?”岳哥哥走到窗边,脸上有一种我不懂得的忧伤。“政令虽行,却未能达到初衷,反而因此伤了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岂不是弄巧成拙?必须人们自愿才行啊!”
我钻在浓密的树荫里躲着中午略显毒辣的日头,一边大口大口啃着桃子,一边两眼空洞的目视前方。午后的府院格外安静,人们都躲在绿纱窗下小憩,隐隐可看见缓慢起落的罗扇。忽然,一双健壮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环上我的脖子,我一惊,啃了一半的桃子掉下树去。一个得意的声音笑道:“想什么呢,丫头,我上来了都没发觉?”
我不慌不忙,毫不在意的将手中粘腻的汁水向眼前做工精细的雪色纺纱抹去,背后一声惨叫,手臂随即抽回,那人似是惋惜至极一般的叹道:“你也真下得去手,这可是蜀地向洛阳进贡的雪纱,千金难买,我好不容易得了一件,就生生毁在你手里!”
我回头,望着眼前蓦然放大的俊美容颜,不出所料的看到一双带着毫不在意的慵懒笑意的眼睛。撇撇嘴,我不耐烦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话听着可真叫人伤心,”夏侯湛耸耸肩,故意做出一副哀痛的夸张表情,却是自顾自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在树上,随手摘了片树叶放在嘴里嚼着。自岳哥哥就任河阳令,他就不请自来的跑来闲住,一住二三月,还没有走的意思。说是访友叙旧,却不见他怎么外出,一日间倒是有多半赖在府里与我磨牙取乐。此刻就听他说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我?”
“我愿不愿意见你有什么要紧?自你来到河阳,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翘首企盼,就为见你夏侯公子一面。你不往那好酒好菜的温柔乡去,总是跟着我往树上跑什么?”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浑身放松的半倚在他身上。经过了多次的“狼狈相见”,我在夏侯湛面前已经毫无形象和秘密可言,反而衍生出一种更为放松和舒服的相处方式。
身边明显顿了顿,夏侯湛玩世不恭的声音才笑道:“说的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不愿意沉醉温柔乡,倒愿意陪着你上蹿下跳。”
我没听出这声音背后轻浅的无奈与苦涩,很快又陷入自己的思绪,随口问道:“你还要在河阳住多久?”“不知道,住到不愿意住为止。”
我瞟了一眼夏侯湛懒洋洋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样子,斑驳的树影在他仰起的脸上,脖颈间投下点点光圈,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烦扰害怕。就像一只高贵的傲慢的鹤,闲庭信步,游戏红尘。我突然就有些气闷:“这世事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有些人就每天忧心忡忡,有些人就像你这样无所事事?”
“钱财名利不过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看不透的人自然忧心。像我这样无所事事才是福之大者。”
这话显然有暗讽世人追名逐利的意思,只是这追名逐利的人里包括进了岳哥哥,便令我心有不忿。我冷哼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朝廷官员都像你这般反而天下大治了?”
夏侯湛睁开眼睛盯了我一眼,唇角一扯:“原来是在说安仁,我说你这反应怎么这样大。”他明明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样子,我却敏感的觉得这笑未达眼底,带着三分冰冷的寒意。突然的,竟有一点心虚。
搞不清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我只好梗着脖子争辩:“难道不是?岳哥哥这几天总是在为河阳的治理费尽心思,你身为好友,又在此白吃白住,怎就不肯帮帮忙?”
“你究竟是高看我还是低看你岳哥哥?”夏侯湛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安仁才高志远,治理小小河阳又岂在话下?我若贸然帮忙,岂非有心折辱?”
说的也是。但若这样罢休,我却是不甘心。我眼珠一转,嘻笑着凑近他:“那,你帮帮我总可以吧?你说,怎么样才能让百姓自愿的种花养性呢?”
夏侯湛直直望住我的眼睛,忽而抬起手按住我的后脑将我压向他,邪魅笑道:“我从不帮跟我无关的女人,你凭什么要我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