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有内侍应声去取琴,不多时,便捧了凤鸣琴来。早有俞正指挥宫人在殿中布好了琴案。我于是起身,步下丹墀,在琴案后坐了,轻调弦音。杜汝觞不知何时走上前来,道:“敢问娘娘想奏何曲?”
我细细回想昔日共谱诸曲,沉吟片刻,道:“《鹿鸣》可好?”。鹿鸣是宴饮之曲,倒是颇为合适,只不过曲调雍和,想要一鸣惊人,却是不能。
“《鹿鸣》虽好,然而……”杜汝觞摇头,见陆宗涵正向这边看来,忽然调皮似得顿住,俯身在我耳畔低声道:“怎比得上《凤鸣紫霄》?”
凤鸣紫霄?
我不由惊讶。凤鸣紫霄纵妙,但我和他从未合奏过,若是出了差错,后果……
我带着稍许疑虑,转头看着他。一年不见,他仍是旧时模样,手中握着紫霄,腰间却坠着我亲手绣的荷包。昔日总觉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已是金榜题名,位列人臣。那双跃跃欲试的眸子,既藏了年少轻狂的狡黠,亦满含胜券在握的自信,令人无法拒绝。
凤鸣、紫霄,多年许约,今日借此一偿夙愿,也算对得起这一琴一箫了。
想到此处,我不由轻抚凤鸣琴,道:“好。”
杜汝觞闻言自喜,在一旁站定,便按宫引商,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我屏息凝神,和着箫声,轻拢慢捻,徐徐铺开这有凤来仪、声闻九霄的声色画卷……
直至拨下最后一根琴弦,已是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难觅。耳边仍有低低箫音游丝般回荡,令我依旧沉浸在云山仙境之中,不能自已。陡然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立时将我喝醒,再想看是谁,已然满殿喝彩,难以分辨。我于是起身离座,赧然一笑,和杜汝觞一起向萧昶行礼复旨。
萧曦笑对陆宗涵道:“如何?”
陆宗涵点头称赞道:“今日方知,何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敢问皇后娘娘,此曲何名?是何人所作?”
我笑道:“陆上卿谬赞了。此曲名唤《凤鸣紫霄》,谱曲之人,正是这位吹箫的杜探花。”于是便为陆宗涵引荐。
“凤鸣紫霄?果然少年才子,陆某便不来班门弄斧了。”听罢凤鸣紫霄的由来,陆宗涵倒也爽快,虽是折服于杜汝觞之才,非我弹琴之故,但他既肯认输,我终于轻舒一口气。
不料陆宗涵话音一转,道:“然则琴箫虽美,却仍嫌美中不足。”
“哦?”萧昶一笑,道:“陆上卿觉得还缺什么?”
陆宗涵故意卖个关子,道:“臣此番奉女皇之命,带来一份厚礼,恰可填此不足,望皇帝陛下笑纳。”说罢,连击三掌,殿外亦遥遥传来三下掌声相应。我随殿内众人一齐回头,望向殿外,好奇地等待着陆宗涵所谓的“厚礼”。
立时,便有几个内侍抬来数匹锦缎,沿着中线从殿外三层台基下,直铺到殿中御阶前。尔后但见八个青衣男女,分作两列,沿着锦道两侧,依依行来。手中各自持了磬箫琴笛,击擫弹吹,乐声迤逦。锦道正当中走来一个轻纱蒙面的女子,身披虹裳霞帔,头戴金冠步摇,颈间钿璎累累,腰下玉佩珊珊,秾纤得衷,修短合度,仪静体闲,身姿绰约。
她一路行来,但听的殿外惊叹之声不绝于耳,我不由大感奇怪。便是此女明艳动人,但隔着面纱,如何看的分明?纵然周身华服,满朝文武又岂会这般大惊小怪,浑似没见过世面?身旁亦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想是同我一样,甚为不解。
待到那女子踏入正殿,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见那女子柔足芊芊,不着素履,玉趾甫一落地,锦缎之上竟瞬间绽出一朵蓝色莲花!
我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听阵阵低呼声,便知我所见不假。如此,终于可以解释为何方才殿外会传来惊叹之声。最初的讶然之后,有人便开始猜测她是如何为之,但一时哪想的通透?那女子对众人的惊异早就见怪不怪,目不斜视,自顾前行,脚下便依次蓝花绽放,步步生莲。
待这一行人走近,杜汝觞忽然靠过来,低声道:“玥儿,你看那弹琴的是谁?”
我依言看去,才发觉当中弹琴的男子甚为眼熟,竟是旧识。我年幼时学琴,阿爹曾经表哥薛頫介绍,为我请了位西席先生,名唤李修。是以我一手琴技,皆蒙李先生传授。后来先生突然辞馆,我还甚是遗憾,时时念起。却不知他如何会去了北燕,又如何以宫廷乐师身份重返大梁?
想到此处,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先生昔日琴技胜我百倍,虽然后来我的琴技日益精进,但此时听他所奏,绝不逊于我,只怕陆宗涵口中所指“琴技天下无双”之人便是他。既如此,陆宗涵为何还要自行认输呢?而以李先生之才,竟甘为那朱衣女子的陪衬。那她又是谁?
正思索间,但闻乐声一转,从方才反复吹奏的散序,转为擘騞入拍的中序。八个乐师分立八方,那朱衣女子便在当中的空地上随着乐声悬行复止,跳起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