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随萧昶一起去探望淑妃,她对萧昶依然无话,萧昶亦不勉强,只吩咐一众宫人好好照看。未几又有人神色慌忙地从醉仙阁前来请示,不知是萧曦酒后生出什么事端,萧昶只微微沉吟,命俞正去请守在栖云苑的御医百里林,自己便往醉仙阁匆匆而去。
日出复日暮,自前日萧昶踏足栖云苑,一日光景又闲闲流走。而他虽在栖云苑小住两日,却也整日忙碌的不见踪影。
戌时春敷馆,竟有公公奉命前来呈上一张素笺,笺上墨色挺瘦秀润,却是一句“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3】
我微微一愣,一树梨花一溪月?这不是璟彦前日所吟之诗,他这是……何意?再待细问那送笺而来的公公,他却是一面示意我往细香亭而去,一面又含糊支吾着不便多说。
梨花与月么?我抬头望了望窗外初生的新月,收好素笺,便吩咐束琴流音随我往那一片梨花深处而去。
隐隐幽香随晚风徐徐,还未到晴雨近前,几缕香气不远不近的游走,已让人倍觉舒畅爽利。只是今日这香气,却是和前日不同,除却晴雨的清淡弥散,似是还夹着……可是怎么可能呢?且不论汴京的水土气候,几日前这里明明还……
一个转弯,穿过障景的假山,我已愣在原地。
成片的莹白的玉栀,盛开在同样莹白的梨花荫下。
光洁的雪瓣像是极珍惜地笼着一弯新月的清辉,一朵一朵,连接成片,生生在一树梨花下铺泄出一片似水如幻的光泽。
一树梨花,一溪月么?
“呵……”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我还未转身,这声音的主人已悠然的立在我身前,紫袍银纹,依然丝毫没有行礼的打算。“借花献佛,皇兄应该不会介意。”说罢已是拈了一朵玉栀下来,伸手便要将它插于我的发间。
“奴婢见过陈王殿下。”束琴这次未再失仪,借请安上前一步,硬生生挡住了萧曦伸出的手。
“不知陈王现下可好些了?前日实在……让人担忧。”我见状忙向束琴使了眼色让她退后,遂微微正色对萧曦道。
萧曦眉间一蹙,却是转手拈花而笑,道:“除了皇兄,原来美人你也关心我?”
美人?我颦了颦眉,他今日不像饮醉,怎么说话却还是这般……随心所欲。而明明是璟彦引我前来此地,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却是……陈王。
胸腔内像是散落着无数细小尘埃,刚刚因为玉栀而欢欣跳动,现在又悄然落下,一颗两颗的堵在了心口。一切本来如此美好,却可惜,出现的不是他。
可他却如此有心,只是因为前日自己的一句话,今日便寻来、种下了这成片的本应属于江南的花木。这样的璟彦,又让人如何是好。
我轻轻摇了摇头,与萧曦客气道:“殿下说笑了,皇上与殿下手足相亲,如今殿下略有不适,本宫忝居后位,自然该关心殿下,为皇上分忧。”见他玩味地笑着,只得亦报以一笑,“陈王今夜既可赏月观花,看来已然无碍了。”
“赏月观花?唔,不知皇兄现下却在何处赏月观花,竟是弃美人于不顾,岂不该罚?”萧曦眸光一闪,却是对着我身后笑道。
我方回身,见是俞正匆匆小跑而来。俞正见萧曦亦在,稍稍一怔,旋即依礼问安,之后向我解释道:“郁太傅连递了三道折子,说北燕使臣突然来访,有要事密商,急请皇上回去。皇上没法子,已经起驾回宫,让奴才前来传个话,‘今夜之约,他日定续’。”
原来是因为国事。
除了国事,还能因为什么呢?吩咐着束琴掌灯送俞正回去,我想起前日璟彦口中所说的北燕,玉镯,恭懿皇后,淑妃种种。璟彦认为德贵妃知道玉镯之密,并借此保全了萧曦。现如今德贵妃已死,作为她抚养长大的唯一的儿子,淑妃本应婚配之人,陈王会知道什么呢?
萧曦见我看他,挑眉轻笑,道:“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政务缠身啊,可惜了,本王今夜本还打算在这儿凑个热闹……不过,”他嗓音微转,“不知皇兄是被北燕的使臣缠着呢,还是被北燕的美人缠着?”
月光打磨下,玉栀如水倾泻。我垂眸轻声道:“美人,我确是认识一个,陈王也是认识的。”
他微微一愣,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轻轻摇头,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她虽已转醒,却不得根治,陈王若是……”
“医病?还有‘起云公子’百里林治不好的病症?”他不等我说完便将我的话生生打断。似是认真的与我讨论着,却又将话题轻轻一拨,改了方向。
他不会不明白我说的是宇文歆,却是不愿再提起那个曾经与他两小无猜的女子了。因为什么?单单两个字,避嫌,就已足够。
可是若不从宇文歆入手,有关那只玉镯的问题,又该如何问出口呢?
“百里林大人的医术确是青出于蓝。”既然急不得,我只有先顺着他讲下去。
百里林是国医圣手百里渊的次子,字起云。他自幼眼疾,不能视物。百里渊倾尽心力亦无可回天,众人皆道他此生尽废。不料他在父亲身边久了,日浸月染,博闻强识,于医术一道竟青出于蓝,另辟蹊径、诊脉断药,强出明眼人百倍,现已官至尚药局司医。更因其才思过人,心如明镜,一时人称起云公子,与陈王同居汴梁四公子之列,亦是年前与阿姐定下亲事的良人。宇文歆移居栖云苑,百里渊侍奉圣驾,无法分身,便举荐幼子前来。
“唔,不过听他说,太医院前些日子似乎开了很多御苁蓉给皇兄,”他唇角轻勾,黑眸中透出一丝狡黠,“而美人你却长时间孤身守在这栖云苑里,未免……”他拖长了尾音,却不说完,见我脸色转红,竟是朗声笑了出来。
我一时进退皆不是,好在束琴送了俞正回来,一句时候不早了便将我请回了春敷馆。
【3】“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摘自【唐】杂诗作者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