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二】
等闲翻覆平生意,待到觉时已惘然
---------白炎番外
乌桕枝头,几片未及落尽的红叶,被这冬末的冻雨裹着,结成琥珀的样子,迟迟不肯落下。拢碧湖映着枫杨的倒影,原本瑰丽的颜色,因这连日的冻雨,不觉透出几分萧索。
湖边立着一个白衣公子,远远望去,笼着雨雾飘洒,虚无的仿似就要羽化飞去。
白炎不觉又走到了这里,看着冻雨一颗一颗的落入湖中,就像她那日的泪水,强忍着不愿落下,生生的想要在眸中凝结成冰,却还是被红枫灼透,洒落一地。
其实她一直都是要强的人,他知道。哪怕在东门被宇文将军步步逼问,哪怕在晖州被昱公子烈焰焚身,哪怕在契阔崖随他落入未可知的深渊,她都是不曾迟疑和落泪的,就像阳春三月里,在聚源典的前堂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一刻的阳光,直直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微微一笑,灵动而明媚。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接近她,如同那日他们一起在陵州慕秋岭,他又为什么要拒绝她。
为什么?
雨水穿过他的指尖,下堕而去。
草色有还无,透着一点点新绿,却又被大片的赭色遮住。
蓝田日暖玉生烟。
最最开始,他只是好奇吧。
那是一只怎样的玉镯呢?
传言皆以为,得玉镯者,大可天下尽归,小可称霸武林。
他勾起唇角,摇了摇头。
纵观百年,这玉镯每每现世,得到它的人,都不过徒惹一身灾祸。
他好奇的,从来都不是这玉镯本身,而是这玉镯背后的秘密。
究竟是因为什么,将这玉器传的如此神奇?谁给了她这玉镯,她又要带它去往何处?那时候,她不过是他最好的线索。
没错,是线索。
而这个线索,却又不仅仅相关玉镯,还带着那么一点点,他于母亲的记忆。
母亲和父亲,对于白炎来说,实在是一种奢侈。
他可以拥有冷御寒那样渊博精深的师父,可以拥有韩朔那样肝胆相照的手足,可以结识很多不同的友人,却对自己亲生父母的印象极为寡淡。
哪怕他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可是他们在哪里?他们既然健在,为什么又要将他抛弃?
他从来不知道。
唯一将他带大的冷先生,也从不提及他的过去。
他不提,他便也不问。
他以为自己足够的好,就够了。
或者哪一天,在街角偶遇,他会客气的向他们问好,告诉他们,他过得很好,一直很好。
想到此处,他不禁手入怀中,轻轻的摩挲着那只骨韘。
弯弯的眉月,浅浅地印在指腹。还有,就是那只玉镯,对日生烟。而这些,就是他于母亲的唯一印象。
他曾以为他可以不在乎那只玉镯,却仍然忍不住去接近,去探寻,哪怕终是一场空。
就像他以为他自己并不在乎她,却还是不顾梅朗的反对,带人深入开国侯府去找她,哪怕一样落得惨淡收场。
笑。九岁被冷御寒送至深山绝壁,屠豹取胆,饮血而回,却不肯称苦。十四岁时同韩朔杯酒论交,连破漕帮十八水寨,闯出“风火连朔”的名号,亦不过莞然。
白炎一直以为自己已对情绪收控自如,却还是在这两件事情上,乱了分寸。
父母的血脉早已深入骨髓,人之天性,他认了。
可她呢?她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便融入了他的生活,打乱了他的步调,却毫无违和?
时光仿佛就这样倒回了清明的汴梁,一路在他眼前洋洋洒洒地铺叠开来。
聚源典的春日里,可以拿着绝世玉镯来当的她,竟然理直气壮地饿晕过去。
以为十日后才会再见,可第二****就被韩朔带到了他的面前。
知道官府在通缉她,他却不能让她就此被捉而断了线索,于是带她出城。那个时候的她,和他还不熟识,微微带着霸道和矜持,却又勇敢而坚强。
出城后,他本无理由再留她,又巧韩朔骑了晨枭,他便借口找人要马,将她带去怀岫山庄。那个时候的他,对于有点小聪明却又迷糊的她,嬉笑怒骂,却仍是意在玉镯的吧。
她傻傻地跟他跑去皎州,却不想若他真视晨枭为至宝,又如何会在怀岫山庄事了之后,还将晨枭留给她……留下晨枭和梅花棋子,不过是他埋在她身边的线索。无端再跟着她,只怕惹她怀疑。
他让韩朔回汴京帮他打听她的身份来历,自己却去晖州找路王探问有关颜皇后的事。
水一舟见到镯子的神情他还记得,若非他说要‘完璧归赵’,只怕立时就会出手抢夺,而北燕的赵朴也躲在附近……
他当时是有些担心的,怕这玉镯真的是颜皇后给她的。
并非担心自己会背负什么不可告人的身世,而是怕再也见不到母亲。从未得到,何谈失去?既然相遇,又为何要他直面死别。那还不如,从来不知,从来不见。
可他是延宁一年九月出生,皇长子却诞在广政九年腊月,距他出生尚不及十个月。
是冷先生一直在骗他么?他怀疑过。
于是遇到唐小堂后,他突然想起,可以去摘星揽月门一问究竟。
没有人知道这玉镯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惊天之密,包括摘星揽月门。
意料之外的是,这玉镯本是一对儿。
而在那场蝶梦里……余尘本想强行盗取他对于梅家坞布防的记忆,却唤醒了他婴孩时期的回忆,他看到一个手带玉镯的女子亲吻他的额头,将骨韘放入他的襁褓。那时,她腕上,依然有镯子。他看到了,却并不是她那只。
有希望。也有遗憾。
母亲,还在。她,并不是他要找的线索。
本以为该就此分别,却不觉在这漫长的相伴中,滋生了什么,他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他们一起纵马江北,驰骋波澜,他不是不开怀的。
他们一起猜谜许愿、放飞天灯,他不是不尽兴的。
他看到她不顾自己的安危随他跳下契阔崖,生死不离、不离不弃的照顾他,他不是不震憾的。她只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且身份尊贵……
九个月,太短。九个月,太长。
相识相知,她究竟对他有多么不同,他却来不及弄明白,就需要将她急急地推离自己的生命。
他那时,刚从七孤手上捡回性命。而她那时,和亲取消。
漕帮和梅家坞势同水火,梅家坞离不开他,梅家坞亦不需要她。
回去。回到她本来的世界,对她而言,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
也许,是时候结束了。他对自己说。
他分明是明白的。一开始就只是蓄意接近和利用,后来大家熟识,她竟然肯为他舍命,他便也不想,再因玉镯而骗她。让她离开,分明是对大家的救赎。
慕秋岭的离别,是他早就算好了的。
有人来寻她,他想她会与他道别。
可她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被红枫映红了脸。
她说,她喜欢他。
她喜欢他。两相随,她愿随他放舟江湖,云游海内。
那一刻,他心中到底是作何所想,他早已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自己轻轻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一定伤她很深。
所以后来,她将这句话,连本带利的还给了他。
爱的太深,明白的却太迟。
如同夏初晖州烈焰下,浴火而生的蝶。绚烂无比,却呼啸而去。
他以为他可以补救,他以为一切都还有解决的办法,他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可以。他不是不知道宇文氏三个字的意义,可他怎么可以,眼睁睁看她为了这三个字,赔上自己,另嫁他人……
他是武林中人,更是个生意人。可这次,他偏偏赔了本。
那日陵州她眸中的泪滴映着枫叶,就如这日乌桕树被冰凌包裹的红叶,化作几只刚刚绽放的红梅,折射着天地的光辉,染醉整个世界。
而她的背影,终随着时间,印在陵州的红枫上,似一只断了线的鸢,任他如何收紧,也无法挽回下坠的趋势,就那样看着它生生消失在了天际。
深崖寒潭,那时她说,炎歆谷开满望江南。
星辉漫天,那时她说,流星是仙人许的愿。
沧江摇碧,那时她说,来年花发共游江南。
天高云远,那时她说,人生的鸢自己来放……
曾经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早已被他锁进了暗匣。
那段回忆,只属于他和那个名唤文歆的女子。
他再也不肯拿出来,让别人一见分毫。
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