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堂,只见唐小堂跪在中央,云奕翔站在一侧,垂手侍立。
堂上坐着三人,两男一女,皆无表情。青衣小童向坐在中首位置的女子拜了一拜便退了出去,看那女子面容娇好,目光清冽,若非鬓间一点微霜,着实看不出年纪,然而不怒自威,周身散发出一股冷然,想来便是摘星揽月门门主万俟睱了。
她身着月白长衫,左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我的玉镯,右手支颐,胸前垂着一串七宝璎珞,光彩夺人。紫金白银、琉璃琥珀、颇梨砗磲尚算等闲之物,难得最下面一颗赤珠,有婴儿拳头大小,实属千金难求,我在宫中也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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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白炎与我上前见过礼后,万俟睱方轻起朱唇道:“白贤侄,你不跟在冷疯子身边帮衬着就罢了,还跑到我的地头上撒野,真是越大越没了规矩。还是说冷疯子看不起我,压根就没告诉你我这儿的规矩?”她一声贤侄虽叫的亲切,话里却无丝毫情谊可言。换在别人说来不过是戏谑的责怪,偏偏从她口中吐出时,让人无端觉得周身一寒。
白炎方才自称冷御寒门下,不过是想套份交情,眼见此路不通,只好另做打算。于是开口道:“白炎自然知道摘星揽月门的规矩,只是……”
他还未说完,已被万俟睱挥手打断道:“不必只是了,诡辩之道想你自是得了冷疯子的真传。你既说自己知道规矩,便无需多言。玉镯在此,有本事自己来偷。旁的理由,留着给冷疯子听罢。”
白炎脸色微变,我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被人逼得如此窘迫过。孤僻如水一舟,阴险如昱公子,他都能从容应对、谈笑自若。如今却……按理说万俟睱既然与冷御寒有交情,没理由依旧这么六亲不认吧。
白炎随即摇头,正色道:“小子怎敢班门弄斧去偷万俟掌门手中之物?然……”
“既如此,那便请回吧。”万俟睱说着便抬起案上的茶盏,轻吹了一下,又道:“奕翔,按刚刚执法长老所言,将这个丫头丢进九嶷窟罚抄门规一个月。”她说这话时语气极为漫不经心,似是在品评茶色般缓缓道来,丝毫不觉得这是一项惩罚。
云奕翔应了一声,不顾唐小堂的哭喊求饶,一把将她拉起,又对我们道:“两位,请。”
白炎低低叹了口气,礼数周全地向万俟睱告辞,轻轻扯扯我的衣袖,示意我暂且退避,回头再从长计议。但我怎么肯走?姑姑给我玉镯之时曾千叮万嘱让我小心照看,就算无关什么北燕的秘密,也不能任由她拿了去。况且这摘星揽月门的破规矩明显有乖王法,实在令人嗤之以鼻。我口随心走,眼见软求不行,当即上前一步,对她朗声道:“万俟掌门,你眼中只有门规,就没有王法了么?你就不怕大梁铁骑踏破你这凌虚台?”
万俟睱正欲抿茶,闻言忽然一窒,大堂内顿时异常安静起来。
白炎担心地看看我,我亦觉得四周气氛有些诡异,但事已如此,如何能够退让?从长计议?照万俟睱这六亲不认的性子,就算白炎把冷御寒和韩朔都请来,只怕也无济于事。
万俟睱一顿之后,旋即轻轻放下茶盏,目光淡淡地射向我,面上仍无一丝阴晴,看不出喜怒。她忽然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走来,看似随意,却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似是九重天渊压顶而来。
我忍不住就要往后退,脑中突然想起曾经有人也给我以这种压迫感,便是那位一向被认为懦弱的大皇子。那时的我戴着姑姑刚给的玉镯去洊雷阁向二哥哥炫耀,不想途中先遇上大皇子。请安之后本欲就走,但这个平素对我都不肯以正眼相看的人却突然将我叫住,我转身正撞上那冷冽的眉眼,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而来,让我无所适从,却又一闪即逝,似乎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周身的压力旋即敛散,我只觉胸口骤然轻松,终于畅畅快快地吐出一口气来。
白炎走到我身旁,对我微微一笑道:“说到王法,”他转头看向万俟睱,“白炎倒是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万俟掌门方才口口声声不离规矩,但不知贵派门规中可是有‘无为于政’四字?”“无为于政”是方才从何田田口中打听来的,摘星揽月门规矩斑驳芜杂,说得我头晕,难为小白只听了一遍就记得。他之前处处被万俟睱压制,不得开口,如今逮着机会,也不等万俟睱表态便抢先问了出来。
万俟睱沉默片刻,道:“那又怎样?”
白炎指着她手中的玉镯道:“这玉镯似乎本是北燕蓝玉公主之物,随后归于大梁。其中包含的秘密,万俟掌门应该比白炎更清楚才是。白炎只知由此镯绘制的一幅山水都能引来各方觊觎,何况于镯子本身?此物已牵扯到大梁北燕两国利益之争,难脱一个‘政’字。万俟掌门如若强留此物,是否有悖‘无为于政’之训?”
我听了不由大喜,偷瞄一眼万俟睱的脸色,虽不见有何变化,但她自己开头就自认不善于辩,想来此刻就算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
果然万俟睱眼睫微垂,似在盘算着什么,片刻才睁开眼道:“白贤侄,这玉镯断不能无故予你。”她顿一顿又道:“你们且去为本门做一件事。若能做得到,再来与本门谈玉镯的归属。”
不知怎的,我一听她开口叫“贤侄”便觉得其中必有鬼胎。做一件事?莫不是要小白真的去登天而上,摘星揽月吧?只是事到如今,能逼她做出让步已是难得,若再把她惹急了,一怒之下将玉镯砸碎了可怎么好?
白炎执扇一揖道:“白炎听凭万俟掌门差遣。”
万俟睱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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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白炎跟在万俟睱身后,一路拾阶而上,到了凌虚台的顶层。说是顶层,亦不过是一间小阁,门上落着一把金灿灿的小锁。万俟睱挥手拂过,便听啪的一声脆响,金锁应声而落。
我低头一看,目之所及处皆不见有何孔洞可容钥匙插入,也不知她是如何打开的。
白炎见我愣在原地苦思,随手用扇子敲醒我,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不待我明白便一把将我拉进了阁中。
放眼望去,我不由有些惊奇。本以为此地是摘星揽月派掌门**之所,必当有许多不世出的珍宝,诸如万俟睱颈间的七宝璎珞之类。谁想门外还挂着金锁,里面却空空荡荡的,比之方才的庑房犹有不及,仅在靠墙处有一个书架,零零散散放着几本书册画卷,旁边一盆沅茞,一盆澧兰,干净素雅。万俟睱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卷轴,转手递与白炎道:“寻来此人。”
白炎接过画卷缓缓打开,我凑过头看去,心道莫不是门下叛首,竟让掌门亲自拿画寻人?却见一个清秀书生跃然跳脱于纸上。本来白炎、韩朔皆算得上英俊潇洒之辈,但比之画中人却少了一分风流倜傥的韵味。画上还题了一首小诗:偏生清狂扫眉才,消受玉人心几许。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红船载卿去。落款为屏香斋居士。
虽然人海茫茫,寻找不易。但有诗画在手,假以时日必有线索,总比真让小白去摘星揽月强。想到此处,我心中稍安。
白炎看罢,将画卷收好,又细问了几句。万俟睱显是不愿多谈,只道此人姓吴名岑,自号屏香斋居士,陵州人士,常出没于诗文酒会。
我听到此处心下生奇,小白曾言摘星揽月门除却偷盗,生财的另一门路便是收集买卖消息,单要寻一位书生,何必假手他人?
似是详细讲了吴岑的种种,却又未露半点相关详情事迹。如此这般却也不见白炎为难,只问万俟睱还有何吩咐,万俟睱只冷冷地丢下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白炎点头应了,拉着我转身出了小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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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偏生清狂扫眉才,消受玉人心几许。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红船载卿去。”改自【清】吴藻《洞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