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昏黄柔和的落日悬挂在西方树林的上方,归鸟顺着阳光向天空的尽头飞去。霍离一语不发,只是驱策着狼牙飞奔着到了郊外,跑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减速的意思。蔓子见狼牙身上的皮毛已经汗湿透了,嘴里发出弹舌的声音,狼牙闻声逐渐停下了脚步。
“公子何必这样折磨狼牙呢。”蔓子摸了摸狼牙说道。
“他是千里马。”霍离言语简洁,似乎还是对刚刚的事情有些介怀。
“可是现在他载着两个人呢,奴家虽轻,也是近百斤的重量。”蔓子侧身下了马,笑着说,“这里已经很美了,又有良草和小溪,让狼牙歇会儿吧。”
霍离见蔓子被周、向二人如此侮辱却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悦,心里更是烦闷,为何自己护不了她。他跳下马,拍了拍狼牙由着他吃草,自己坐在溪边随手捡了石头向水里丢。蔓子见霍离的样子,知道他生气,这样当街被叫马奴对于如此看中身份的汉人来说应是极大的侮辱。蔓子虽不知他的身世,但猜想霍公子八成是出生卑微,那人才会如此待他。她也知道身为奴隶后代意味着什么,娘便是阿爹部族抢来的奴隶,自己从出生开始便比阿爹其他妻子的孩子低一等,要饿着肚子等大家吃完,才能去抢剩饭,要自己出去打猎才能有肉吃。“人的出身真的这么重要吗?”蔓子坐在霍离身旁似乎在自言自语。
霍离又向溪流中丢了一个石子反问道:“有何重要的?”
“可是,公子不是因此在烦恼吗?”蔓子看着霍离,希望能读懂他的表情。
“马奴么?”霍离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蔓子问道,“蔓子姑娘可是觉得这个身份卑贱?”霍离从未在意过他人对自己身世的评论,却在这一刻有些不安。
“为何要觉得卑贱?”蔓子笑着说,“我娘是奴隶,所以我也是,但我七岁会猎野兔、旱獭,九岁猎鹿、驯马,比部族所有的男子都要早。阿西木爹爹也是奴隶,但他是商道上受人尊重的商人。”霍离见蔓子如此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身世,就像初次见面时讲述逝去的家人一样,可是这次他觉得有些隐隐的心疼。“我并不是因为这些生气,我从未觉得这些有何重要的。”
“那公子为何如此闷闷不乐?”蔓子关切地看着霍离,不自觉地凑近了他。霍离看着蔓子的眼睛,棕色的双眸中仿佛春水闪着微光,让他觉得心悸,觉得想将她拥在怀中。他身子向后撤了一下,站起身来说,“天色不早了。”
秋娘站在包厢门口,仔细听了门内的声响,确定鹂姬稳下炈侯爷了,才准备离开。她已交代了小厮和姑娘们暂时不要过来打扰,这似乎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了。今天她送了蔓子后在河边找到鹂姬时,鹂姬脸上带着五年前的绝望。那时她还叫莺儿,也是心死了一般毫无知觉地撞向了门廊的石柱,只是那时她是用头撞的。秋娘想那段时间也是自己心情好,想为了顾郎积点阴德,才帮了那孩子一把。不过也不亏,鹂姬鸟儿般的嗓音,柳枝一样的身段,加上懂得拿捏男人的性子,这五年为坊里招来不少客人,再加上炈侯爷一年前找过来,又给坊里挡了不少麻烦。她努力冷着心思想着,却又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习惯性地对着灯照在门上的影子整了整自己的发簪与落下的碎发,离开了。
鹂姬让刘炈枕在自己腿上,如同许多年前一样伴他入睡,他面色泛红,呼吸间散发着酒气,不安地拉着她的手,这情景让鹂姬恍惚,仿佛五年的别离不曾存在一样,唯有这属于洛神坊的浮华装饰,和窗外隐隐传来的钟乐声在提醒她这里不是侯爷府,侯爷不是从前的小炈,而自己,也不是莺儿,而是鹂姬。
长安城郊,一匹褐色的骏马驮着一位异族女子和汉人少年,逆着由摊贩、胡商与菜农组成的人流向长安城行进,几个原本坐着休息的外族旅人,远远见到马上的二人吃惊地站了起来。狼牙飞速奔跑着,蔓子专心看着前方的路,没有注意在进城门的一刻,一队巡城护卫停下了脚步向霍离行了礼。
二人回到洛神坊时鹂姬已经在后院等着他们了。“小……不,炈侯爷刚刚睡熟。二位不急的话……再让他歇歇吧。”鹂姬脸带泪痕,眷恋地看了一眼包厢的方向。
“刘炈可以留宿这里。”说话的是霍离。
“不…不用了,”鹂姬又笑了,和之前一样满目凄然,“他若醒来看着我,怕是…更难过。二位若是不嫌烦,到茶室喝杯茶,我给你们讲其中原委……”
“我们并不在意。”蔓子关切地看着鹂姬,“若你不想讲便不用讲。”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不能讲的。”鹂姬转身走向茶室,似乎完全不在意身后的人是否跟着她。
蔓子看了一眼霍离,跟着鹂姬进了茶室。“妾身本是宣留侯府上的丫头,十多岁的年纪被买给了先宣留侯。老夫人当初对我百般喜爱,让我照顾二少爷。”鹂姬沉浸在回忆中,手上捻着茶叶。“小炈当年也还是个孩子,比我小一岁,个头与我一般,他见着我就往柱子后面躲,脸红到脖子。”她笑了笑继续说道,“后来小炈一天天长大,不知何时起,他个子高我半头,一日他突然赠了我一支珠钗,说待他成年有了自己的封地便娶我为妻。”
蔓子惊讶地看着鹂姬,她猜到侯爷和她之间必定有些纠葛,却不知鹂姬竟是侯府的丫鬟。“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小炈已经像个男人,也像哥哥一样替父亲出面四处奔波料理事务。我就每日等他回府,听他讲他每日做的事情。他被庶母陷害,被父亲责罚,我便细细安慰他。那……怕是妾身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了。”鹂姬用发抖的手给蔓子和霍离斟茶。“后来啊……老夫人终于还是发现了,她原本是那样和善的女人,她趁小炈去外乡的时间将我吊在后院打了一顿,她就坐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然后把我卖到了窑子。”鹂姬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曾经的经历,仿佛那些事情都无关紧要,“我永远记得我最后听见她离去时自言自语的话,‘啐,竟有这样的妄想’。她的语气比谈论一只狗更轻蔑,是啊,我……我莺儿不过是侯府的奴隶,还不如侯府的狗,竟然妄想和侯府的嫡子在一起。”鹂姬努力自嘲地说出这些话,却还是在句末没有藏好自己哽咽的声音。
霍离这才知道原来刘炈的真心是都赋予了眼前这个女人。“后来,秋娘帮了我一把,把我带到了洛神坊,教我唱曲儿、跳舞,那几年我只在客人的口中断断续续听闻了小炈的消息,知道老爷去世了,小炈成了侯爷。后来……有一天……他找到了我,他要带我走,要娶我。可我呀,早已是睡过无数男人的鹂姬。”她又笑了,尖利的笑声有些瘆人。
月上梢头,秋娘遣人过来说包厢要空出来了,秋娘闻言便开始收拾茶室,丝毫没有要离开茶室的意思。霍离便叫了侯府的下人把刘炈带回了侯府,陪蔓子在后院等陈府的马车。蔓子坐在石凳上出神地看着秋娘循例从后门带客人进坊,歌舞坊一切如旧,有条不紊地运营着。蔓子又一次陷入了刚刚的故事带来的绝望感中,原来在汉庭,女人是如此卑微无力的存在。同样是喜欢上主子的奴隶,男子尚可靠在战场上卖命搏得军功,加官进爵,女子便只能如此?而自己呢?入长安至今,也只是依附在陈氏商行之下的一个胡姬而已,若自己不立足,往后也难免进入这样的绝境吧。
霍离看着凝眉沉思的蔓子,回想着她问婚姻为何不是幸事的样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汉庭的宗亲外戚都有这样不由人的婚姻,只是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而自己这位友人多情善感罢了。
在回陈府的马车上,蔓子仔细想着如何向陈貅提出让自己继续酒坊生意的事,她熟知的讨价还价的那一套,似乎总是无法用在陈貅这个深不见底的人身上。她进了陈府大门看见陈貅在主厅里。陈貅刚刚安排好了去西山矿山的事宜,正想跟蔓子说带她出去放风的消息就见她一脸凝重的进了主厅。“洛神坊那边出什么事了?”陈貅上前询问。
“无事,只是侯爷近来估计不会来了。”蔓子回答着,试图避开骊姬的私事“侯爷被陛下赐婚,但他似乎很难过。”
“这样。”陈貅思忖了片刻说,“无碍,侯爷那边不急于一时。侯爷本是性情中人,又不爱遵从规矩,难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蔓子接下来的时日该做些什么?”蔓子一步步推进着自己的请求。
陈貅想前几日蔓子也是赋闲在府里,此刻问这样一句话必是有什么想法。他笑着问:“蔓子姑娘想做什么?”
蔓子又在陈貅脸上看见了那种仿佛看着后辈的表情。“蔓子想做些生意,我不会借用陈氏商行的名声,也不会借用陈掌柜表妹的身份,只是希望可以自由进出陈府。”
“这样?”陈貅笑着说,“如此倒是方便很多。”他知道无论蔓子现在做什么生意,陈氏商行的名声都会护着她,如此她随意胡闹也没有什么问题。
“那貅哥哥算是答应了?”蔓子笑着问道。
“若是蔓子姑娘保证不再惹那些野物,我倒是可以答应。”陈貅调笑道。“可是伯仓临行前对我再三嘱咐要你学完论语……”
“蔓子…答应就是……”蔓子知道陈貅只是想取笑自己,但是为了更好的活在汉庭,字是无论如何都要识的,而纲常礼教之言恐怕也是要熟知的。
“对了,上次你不是想看汉人怎么冶铁吗?”陈貅接着说道,“明日早晨,你简单准备一下同我去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