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四儿母亲说完,咚地一声又摔倒在地,空洞无神的眼睛瞪着天空,气息越来越微弱。花未看着老人因爬行而染满血渍和泥土的手,心里蓦然一痛,她为了救儿子,走不动竟然还要爬,这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
花未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肚腹,这里也有一个既将呼唤自己娘的小生命出世,她忽然理解了眼前这个爬行的母亲,眼中溢出泪花,
“段妈妈,你放心,我们一定救出段四儿,他没有对不起山寨,段四儿是你的好儿子,也是我们聚龙山的好弟兄。”
段妈妈残存的意识听清花未最后说的话,嘴唇颤抖着挤出最后两个字“磕……头!”,头一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花未连声呼唤,段妈妈再也没有回音,紧闭的唇角却勾着一抹让人心酸的笑容。她听到花未的承诺,心满意足地走了。
跟着花未出来巡山的十几个人,看到这番情景,都忍不住掉下泪来,拳头紧握,暗恨着日本鬼子的凶残。
花未等人掩埋了段妈妈的尸首,心情沉重地回到山寨。当花未与众人商议派人出山救段四儿时,遭到山寨人的反对。不管怎么样,段四儿向日本鬼子招出总舵的位置,他已不配再做聚龙山的弟兄,怎么还要去救他?
花未看着七嘴八舌闹哄哄的会场,摆了摆手,
“弟兄们,能不能听我说句话?”
众山匪见花未要说话,渐渐平静下来,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花未,不知她要讲什么。花未站起身,身上的披风摭住了她略显臃肿的身材,她两手拽着披风的衣襟,目光威严地扫视全场,
“弟兄们,大家的心情我很理解,段四儿做了对不起聚龙山的事情,大家心里恨他,肯定认为他是一个不忠不义之徒,这样的人怎配我们聚龙山的人去救助呢?”
台下立时又热闹起来,七嘴八舌地喊着,
“对呀对呀,我们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嘛,怎能再去救他?”
花未轻咳了一声,制止了大家的喧沸,继续道,
“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段四儿这个人还算是个汉子,他不但有忠有义,还有孝!鬼子抓住他,为了让他招出聚龙山总舵的位置,对他进行严刑烤打,一连三天,用尽了宪兵队的所有刑具,可段四儿都挺过来了,这样的人大家能说他没有骨气没有义气吗?”
台下静寂无声,山匪们互相望了望,谁也没有说话。花未扫瞄他们一眼,续道,
“所以段四儿不但占着一个忠字,也占着一个义字,更是一个响当当的硬汉!可万恶的鬼子捉来了段妈妈,段妈妈已经五十多岁了,鬼子为了让段四儿开口,竟然要在段四儿的面前污辱他年迈的母亲,段四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招出了总舵的位置。”
花未讲到这里,诺大的会场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着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激荡着难抑的怒火。
“段四儿虽然招供了,但我不但不责怪他,反而在心里尊敬他,在忠义孝的面前,他选择了孝,这难道不是我们聚龙山的选择吗?难道我们聚龙山里响当当的汉子们,没有胸怀让一个母亲不受辱吗?”
场中瞬时雷动,
“灭掉天杀的小日本儿,救段四儿!”
花未的情绪也激动起来,
“咱们不应把账算在段四儿的头上,要记就记在日本鬼子的头上,是他让我们铮铮铁骨的好兄弟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不管选择什么,都是一样撕心扯肺的痛,我们怎能再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让日本鬼子看笑话!”
花未的动员显然起到效果,场中群雄激愤,纷纷报名要去城里救段四儿,花未把这一任务交给王兴山,让他选择一些人进城去探听情况,嘱咐不要带太多的人,免得暴露目标。
王兴山临行前与花未细细地商量了一番,在花未的点拨下,王兴山有了救人的眉目,心头喜悦,挑了五六个人,化妆成进城卖皮货的猎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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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卷着凤曦城的每一个角落,纷纷落叶增添着秋的萧瑟。日本兵巡逻的摩托发出震耳轰鸣,在街道上肆意飞驰。
自从鬼子占领凤曦城,城里的生意买卖有一半倒闭关门,物价飞涨,一只鸡能卖到一头羊的价钱,城里的老百姓生活在贫困与恐慌之中。
一行五人推着两辆破旧的小推车,行走在萧条的街道上,车上堆满未经处理的生皮货。他们身上家织布的灰蓝色衣衫,补丁落着补丁,残破的草帽勉强罩在头上,帽沿下却露出一双双晶亮有神的眼睛。他们边走边警觉地打探着街道的情况,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日本摩托车,眼中射出愤怒的光。
这五人正是王兴山从聚龙山带出到城里救段四儿的人,他们乔装成穷困潦倒的猎户,一路上不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王兴山等人在集市上转了一圈儿后,就找了一家大车店先住下来。大车店的主人邓老板五十岁左右,对每一个客人都笑脸相迎,及时命伙计端上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好让这些劳累一天的苦命人解解乏。
王兴山看这老板还算随和,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唠起嗑来,打听着城里的情况,逐渐把话题唠到日本人专门关押犯人的大石栅上。
邓老板提起大石栅,一脸的苦相,不住地摇着头,压低声音道,
“惨啊,那里天天往外拉死人,扔到乱坟岗了事,都没有人敢去收尸呀,而且从里面拉出的死人,十有八九都是被打死的,青头红脸呲牙咧嘴,唉!作孽呀。”
王兴山抿着嘴唇良久不语,目光深沉,他已打听到段四儿就被关押在大石栅,可那里防守森严,靠近都是难事,更不用说到里面去救人了。
正在这时,看到一身穿黑色伪军服的人从大车店门前经过,嘴上斜叨着一根烟卷儿,眼睛不时向两边斜愣两下,一脸的骄横。
邓老板看到他忙笑脸打招呼,
“杨队长,您这是到哪儿去发财呀?有好事可别忘了兄弟啊,呵呵……”
杨队长向邓老板摆了摆手,
“发什么财呀,皇军又弄一批人进来,我得去侍候侍候。”烟卷儿在嘴角上一翘一翘地晃动,不时露出熏黄的牙齿。
“哦哦,那您走好啊,给皇军办事,您老发大财呀。”邓老板顺情说着好话,哄着杨队长高兴。
王兴山听他们说话,神情一凛,向走过的杨队长望去,回头问邓老板,
“这个杨队长在哪里高就啊?”
邓老板回过头,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什么高就呀,不过是当日本人的狗,哪一天老八过来不灭了他才怪,一天到晚张张扬扬的也不知寒碜,谁在背地里不骂呀,狗汉奸!”
王兴山一愣,没想到这邓老板还真是疾恶如仇,嘴角荡出一丝笑,
“哦,原来他是给日本人干事的。”说完瞅着邓老板,希望他能再多说些。
邓老板叹了一口气,
“难怪他遭人恨,他就在那个大石栅干事,替日本人作践咱中国人,不知作了多少孽呢,诶,不说了,那边又来客人了,咱回头唠。”邓老板把发黄的白羊肚手巾往肩上一甩,利落地向外跑去,又有一辆大马车赶进了院落。
王兴山听说姓杨的在大石栅干事,眼睛一亮,暗暗地点点头,心里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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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浓,天空像是泼下的黑墨,掩去月色与星辰。
王兴山带着一人在窄小的街道胡同里穿梭。接连成片的灰色房屋在夜色中显出幢幢黑影。他白天打听到杨队长的家,并且提前走了一趟,此时凭着白天的记忆,迅速向他家的方向奔去。
一座独门独院的小四合院儿静立在漆夜下,院中一棵硕大高挺的香椿树,不时随风摇晃。王兴山抬眼看了看高高的院墙,回头嘱咐跟他一块来的刘旺,让他在院墙外望风,刘旺点头应允。
王兴山身子向上一蹿,伸手扒住院墙边缘,双脚向上一悠,身子已灵巧地翻了过去。王兴山身轻如燕,敏捷如猫,落在地上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他将身形隐在香椿树后,打量着院里的情况。西正房的窗子透着暗淡的灯光,其它几间都黑着灯,心想,姓杨的一定住在西正房。
王兴山向西正房靠近,刚迈出两步,西正房的门突然吱吜一声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人,手里掌着煤油灯,椭圆形的玻璃灯罩罩在弱小的火苗上。那人仰头望了望天,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似是把天劈碎,硕大的雨点儿稀稀疏疏地落下来。
那人快走几步,抻过一张雨布,把院中的干柴遮盖。
王兴山见有人出来忙又躲到树后,观察着这人的一举一动。这人身形瘦小,似是一个女人。借着昏弱的煤油灯光,看见她梳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辫梢用红绳扎起,随着她猫腰的动作滑到胸前。
王兴山一怔,心想,此人是谁?看年龄此女不过十八九岁,难不成是姓杨的女儿?王兴山把目光睇向正西房,心道,姓杨的今晚不会不在家吧?那岂不是白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