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都,圣京。
城门外,一骑枣红骏马卷起滚滚烟尘直冲着圣京大门飞奔过来,马上骑兵身后插着的三杆短旗烈烈作响。
眼看人马快要到城门时,守城士兵刚准备拦住,就见那人身下枣红骏马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撅开四肢往地上一瘫,竟是脱力而亡,可见此人一路上是何等的极速,竟然活生生累死了一匹上等骏马。
那人被枣红马这一瘫,险些摔落马下,好在他骑法娴熟,一个急拽,这才勒住缰绳,稳住身形。这人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从怀里拽出一封黑色帛书,喘着气对守城兵士道:“八……八百里加急件,速速送去兵部,呈于尚书阁下。”
一听说是八百里加急,守城兵士也不敢怠慢,不消片刻,城卫营一名将军越众而出,拿起帛书便急匆匆地赶往兵部去了。另一边留下的兵士便搀扶着骑兵进城休息。
却说那封帛书,火速被送达到兵部尚书的桌案上,现任兵部尚书杨慎亲手揭开帛书,只是扫了一眼便已惊骇万分,连忙唤左右备车,火急火燎地要赶往太尉府协同群臣商议。
大唐的军机要务除了须第一时间呈送皇帝面前,另一方面群臣要前往太尉府商议对策,这样等到皇帝召见时,便可依照商定的对策请求皇帝定夺。
大唐礼兵吏户刑工六部分管执行之权,而大政决策的商定起草均由三公裁定,群臣负责协同商议。
太尉位列三公,执掌兵权,因此群臣商议军务之时自然要第一时间前往太尉府聚集,进而向太尉献策,再由太尉传达天听,交由皇帝决定最终的决策。
却说杨尚书拿上帛书,也不要仆从搀扶一骨碌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火速赶往太尉府。
然而杨尚书一上了马车,头上憋了许久的豆大汗粒一下子滴了下来,一张老脸仿佛被雨水冲刷了一般,皮肤也从红润眨眼间败落得暗黄起来。
这封帛书上其实就寥寥八个字:西都失守,狄人来犯。
西都,就是安西府。安西府是西陲重镇,本朝当今圣上年轻时曾率军攻下此城,为国开疆辟土至极西之地,后数十年日渐筑造加固,遂成为西陲边境一座固若金汤的钢铁之城。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钢铁城池居然被西狄攻破,西都的失守意味着大唐在西陲战略部署中第一战线的十余座城池几乎是统统拱手让给了狄人,这简直是大唐开国以来头一号的奇耻大辱。
说起来这些反而不是杨慎当下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会牵连自己多深。
安西府的镇守郭铭璋当初就是他杨慎提名的,虽说因为大唐律令森严,他当初提名时没有徇私枉法,但这种事背后怎么都免不了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味道。
前线传来的消息终究有些简略,郭铭璋此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就算是为国捐躯了,若是因为此人的决策失误造成此次危机,尚且难免牵扯到他杨慎举人不才。倘若此人要是还活着,不论投降还是跑路,他杨慎都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马蹄“得得得”地来到太尉府近前,“聿”一声长啸,马车正停在府门偏侧。
没有雕栏玉砌,只有微微斑驳的青砖石墙,青黑的黛瓦,整座太尉府的气度渊渟岳峙,不动如山。
这座太尉府不是单纯的高官府邸,因为当今的太尉不仅仅单纯是太尉,他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毅亲王。
这位亲王太尉殿下的府邸已经不能称之为府邸,依照大唐的亲王礼制,亲王府,应当按照皇宫的偏殿格局建设。这座太尉府,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正正规规的大殿。因为行伍之中对太尉极为尊敬,故而时常称呼此地为——军圣殿。
马车里,杨慎拿衣袖轻轻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汗滴,把脸一抹,这些年官场上打熬出来的功夫一下子显现出来了,只见他原本枯黄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红润起来,气定神闲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让车夫从车上取下来一方桐油裹了的脚凳,杨慎理了理衣领,施施然踏着脚凳由车夫搀着下了马车。这官场上的道道,就算输了人也不能输场,杨大人哪里能像方才在自家门口那般失了风度?既然是尚书,自然也就要摆出堂堂尚书的架势风度。
然而这风度还没保持超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一辆横插到自己车架前的马车打断了。
“呦,这不是杨大人吗?啧啧,您这是着急过来负荆请罪的吗?”
那马车里一个人探出头来,笑吟吟地望着杨慎,嘴里的话却是让他立时气得脸色微微泛青。
“孙广道,你休要信口雌黄,老夫何罪之有?你我同为尚书令,你这般搬弄是非,公然诽谤同僚,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头,可是要问责的。”
杨慎双手一拱,向着皇宫方向拜了一拜,义正言辞地呵责起来眼前之人。
这位孙广道孙大人,乃是当朝刑部尚书,刑部查办种种案件,素来为各部不喜。唯一和刑部能穿得上一条裤子的,也只有负责检查百官的御史台。不过传闻中,朝廷中最神秘的丽竞门也和刑部有些瓜葛。
孙广道为人向来苛刻,说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都有些轻描淡写了。百官有一点点违纪,他都如同苍蝇见着腐肉一般兴奋,而且嗅觉敏锐,一咬就中,不知道有多少官宦因为一点点品行不端就被他送进大牢。因此百官私下里都称呼孙广道为“剥皮孙”。
西都的失守,意味着朝廷在西部的布防全面失利。这件事不论是客观的原因还是主观的原因,总要有人替这件事担责。孙广道来了,就意味着刑部要在这件事上面大做文章,也就是刑部要对镇西军动刀子,同样也意味着刑部要和兵部来一场正面的冲突。
杨慎平日里倒没有什么把柄能被人抓住,可这回的事情难免有些牵连瓜葛,而这些落在这位鼎鼎大名的“剥皮孙”的眼睛里,那简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把杨慎这粒沙子从眼前揉掉。
“剥皮孙”听了杨慎的威胁,毫不在意,轻啐了一声放下车帘,从车架里弓着腰淡然地走了出来。
同是当朝一品,两人虽然句句诛心勾心斗角,但又何尝不是在官场中熬练得一身蒸不熟煮不烂剁不碎的金刚不坏功夫?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不屑,都抢着步想要先对方一步进入太尉府,好似这般便夺了对方的势似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水纹锦绣踏云靴“啪”的一声赶在两人面前踏进了太尉府的大门,仿佛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两人脸上一般。
然而看到这只靴子,出奇的,杨慎和孙广道脸色都是一变,却没有发怒,反倒是收住脚步,没敢再往前多踏一步,垂手敛目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前,仿佛在等着靴子的主人先进门。
顺着靴子往上,是一身素白青襟的深衣。朝堂之上,能穿得上这个靴子,能不着官服而着深衣议政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朝的帝师、太子太傅兼礼部尚书——周泰学。
上善若水。水纹锦绣踏云靴,是当朝圣上对老师高尚德行的极高称赞,寓意以德立身。
深衣者,上衣下裳分裁,以示尊祖承古。下裳为十二裁片,意寓十二天干,以示崇敬天时。圆袖方领,以示规矩,意为行事要合乎准则。背线垂直以示做人要正直。下摆水平以示处要公平。
即便官阶相同,可碰上君王都要执弟子礼的老帝师,杨慎二人就是再有一肚子的不乐意,也要恭恭敬敬地执礼,更何况周老先生的的确确是高山仰止的大德。
老帝师熟谙官场之道,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他们两人的那些个道道。只见老帝师眉头微皱,轻斥了一声“出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便不管他俩继续往太尉府里头走了进去。
听了老帝师的呵斥,杨慎同孙广道都是一愣,双双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仍旧不服对方,狠狠拿眼互剜了对方一刀,便跟着老帝师脚步后面小心翼翼地进了这座气度森森的“军圣殿”的大门。
太尉府的大殿里,已然立着数位股肱之臣,皆是文武公侯之列,这些人在圣京之内眼线众多,大小世事尽收眼底,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眼镜。
从传信的骑兵闯圣京开始,这些大人物的目光就已经开始密切关注相关的事情,自然对于西都失守的事了如指掌,心中早早有了定计这才提前到来。
“苏大人……”“赵国公……”“真武侯……”
杨慎和孙广道一进大殿,便开始同系之人攀谈起来,不一会儿原本肃静的大殿之中便有了一阵阵喧闹的人声。
老帝师也在殿中立着,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轰……”一道巨大的声响响起,一道纯白光团在殿中陡然闪现出来,继而化作一名玉面朱唇的白衣文士落在众人之间,颌下三缕长髯轻飘,平添了一分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