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竹杖再动,一挥而就。众人看去,却是:
旌旗十万斩阎王,百战将军岂言降。一朝乾坤无日月,飘零落红空余伤。
众人这会尽皆沉思不语,只有王夫之躬身一礼,也不言语,退到一旁,默不作声。
德清一首批完,沉吟半晌,又宣了一声佛号,转而对着一旁的顾绛道:“若是不弃,贫僧愿为顾施主也披上一句。”
顾绛苦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此来诗会,顾绛还带了两位相识的小兄弟,也不知他们跑去哪里玩耍了,一转身竟没了踪影。绛还想先请徐老爷遣下人帮忙代为寻找。”
徐渭笑道:“这个自然。顾兄弟稍安勿躁,此地实为我徐家别院,四处皆有人看护,两位小兄弟必定不会有事。”说罢沉吟了一下,又道:“刚刚老夫远远瞧见,似乎那两位小兄弟中,其中一位是吴镇上吴家的麒麟儿,和子宁倒是熟识,时常来我府上闹腾。不想与顾兄弟竟也认识。”
顾绛便把之前路上碰到左镡、吴诩的事情说了一遍,众人恍然。徐渭叹道:“我在姑苏这么些年,竟一直不知六君子后人就在咫尺。只是今上即位之初便已肃清阉党,平反忠良,左夫人母子怎么这些年来依旧隐姓埋名呢?”
顾绛道:“想来是左夫人品性高洁,不愿受人恩惠。”说罢又把在左镡家的所见所闻讲了,众人尽皆唏嘘。
徐渭又叹道:“原来每每那麒麟小儿来鄙府找子宁闹腾,身边带着的那少年便是左忠毅公之后。老夫眼拙,还一直以为是普通的跟班小厮,真是惭愧啊。”
顾绛道:“徐老爷不必自责。倒是诩儿何时成了什么麒麟儿?”
徐渭闻言,笑道:“顾兄弟不是姑苏人氏,自是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吴家麒麟儿,混世小魔王。醒时难缠鬼,眠时鬼难缠。”
众人听得“醒时难缠鬼,眠时鬼难缠”,都不禁莞尔。顾绛更是奇道:“晚辈一路与诩儿同行,只觉他伶俐机敏,心窍玲珑,但也乖巧可爱。却不知这难缠鬼,鬼难缠,从何说起啊?”
徐渭摆手道:“顾兄弟有所不知。那小鬼最是聪明,在你面前,那是机灵乖巧。若是换了谁得罪了他,或是他顽心一起,那真是神鬼辟易,只能自求多福了。我那府上,上下千百来人,没有不被他整治得服服帖帖的。有些时候,他一句话,比老夫一句话还要管用。在这方面,子宁要是有那孩子一半本事,我也就放心了。”
顾绛看他神色,虽说似乎在数落吴诩,眼角眉梢却都透着欢喜,想来也是把吴诩当成了自家子侄的,心下也有些了然。便凑趣地问道:“莫不是因为这,才被称为了麒麟儿?”
徐渭摇头道:“非也。这麒麟儿,却是有典故的。那日子宁在徐家族学上课,结果那个小魔王非要跑进来,正巧那日是老夫的族弟在教史,讲的是三国。他想央着子宁出去玩,竟对着族弟摇头晃脑呼喝道,‘初,亮在荆州,与元直及汝南孟公威、颖川石广元游学,三人务于精熟,而亮独观其大略。子宁哥哥是大才,当如卧龙。现大略已观,不如归去。’”
顾绛脑子里想着吴诩粉刁玉琢的脸蛋摇头晃脑的样子,不觉莞尔,道:“倒是诩儿干出来的事儿。”
徐渭接口道:“老夫那族弟自然哭笑不得,有心惩戒一番。可一来是个小孩子,又是客人;二来,其父吴稼轩与我徐家颇有渊源,自然不便施以惩戒。族弟只好挤兑他说,‘子宁是不是有卧龙之才尚且不论,可你这顽童如此顽劣,想来以后必定是比不上徐元直的。’。”
顾绛笑道:“这却要糟。宁惹阎王小鬼,不招诩儿斗嘴。”
徐伟哈哈大笑道:“顾兄弟虽与诩儿相识日短,却是了解的很啊。不过这回诩儿倒是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大声地说,‘徐庶之流差矣。卧龙孔明,凤雏士元,我便是那麒麟了。’当时族学中人全都听到了,传将开去,大家便都戏称他‘麒麟儿’了。”
顾绛道:“果然是妙人妙事。如此倒是晚辈多虑了。”说罢,转身向憨山德清道:“晚辈事了,便有劳大师了。”
德清微微颔首,道:“你我有缘,合该如此,顾施主不必多礼。”说罢手执竹杖,又在青岩上挥洒了起来,众人这回望去,却是:
清风助火火连天,干戈不止社稷前。山海关下八百里,江南烟雨一十年。
这一首判词又是颇叫人摸不着头脑,且比之前两首更为晦涩不明。一旁的黄宗羲心里本就尚未十分服气,见他又弄出这等似是而非的东西来,忍不住就想开口诘难。却看到徐子宁恰在此时领着左镡走了上来,拜见众人。
左镡略带羞赧地走到顾绛身旁,道:“顾大哥,镡儿擅自乱跑,让顾大哥担心了。”
顾绛打量了他和徐子宁一眼,道:“没事便好。”又转身向徐子宁道:“有劳徐公子,敢问诩儿身在何处?”
左镡在一边答道:“诩儿喝醉了,子宁大哥安排他到马车中先行歇息去了。”
徐渭闻言,皱眉道:“宁儿,不是尚有空余厢房,怎的把诩儿安置在马车里?”
徐子宁在一旁冷冷道:“那小鬼素日狂放不羁,今日好容易有个教训,我命人找了辆舒适的马车,已是便宜他了。”
徐渭怒道:“胡闹!这岂是我平日教你的待客之道?”
徐子宁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道:“诩儿,镡哥儿本就如我家人,如今更已是我的金兰兄弟,算不得客人。”
听得“金兰兄弟”四字,场中众人尽皆一愣,顾、王、黄三人相顾愕然而笑。而那边徐渭听得他还敢顶撞,愈发生气,正欲训斥,一旁一直沉默的吴道行却突然说道:“乐水且莫动怒,义结金兰,算是好事。令公子坦荡直言,也是性情中人。今日既是令公子弱冠之礼,何不请憨山大师也为小辈们批上一批,也算讨个彩头?”
徐渭笑道:“既是嵝山先生开口,也罢。”说着转向一旁的左镡道:“左忠毅公丹心碧血,乐水敬仰已久。竟一直不知其后人在此,实在惭愧。孽子性子狂傲,难堪雕琢,能与忠良之后结为金兰,实在是他的福气。左公子若不嫌弃,也便唤我一声伯父吧。”
徐家乃姑苏豪门世家,徐渭身为家主,更是整个姑苏城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便是知府也要给几分面子。若不是因着自己身世的关系,根本不会与他这半大小子搭话,更遑论如此客气。顾绛心里清楚,只是他自幼贫苦,且由左夫人耳提面命,却是养成一副老实厚道,却又不卑不亢的硬脾气。只是不管怎么说,徐老爷亲自示好,又是子宁的亲爹,自己也不该失了礼数,念及此,左镡赶紧口称“伯父”,抬手便要行礼,却被徐渭压了下去。
“却是不必多礼。你既是子宁、诩儿的兄弟,也便是我的子侄。我却要椣脸唤你一声镡儿了。至于嵝山先生方才所言……犬子何德何能,敢劳烦憨山大师。”原来他心中却起了计较,这憨山大师佛偈通玄,灵验无比,是为天机,轻易不与人言。那年自己求子,也是机缘巧合,再加上斥巨资修缮了观音庙,憨山大师碍于观音庙主持的面子,才为自己破了一次例。谁料今日一批就是三人,这已是闻所未闻之事,他哪敢奢求大师再次破例。刚刚那番讨彩头的话,也便是吴道行,换了旁的任何人,都是万万不敢提的。
他心中正自忐忑,谁料德清闻言竟不以为杵,反是颔首道:“也好。”说罢竹杖再动,第四句偈语倾泻而出:
红尘锁宿缘,宿缘断红颜。红颜易断情难断,把酒仗剑,三斩月宫。山海关上裹银装,生死与卿同。
徐子宁看了判词,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冷傲面孔,硬生生道了声:“我不信命。”便走到左镡身旁站定,竟不再言语。
徐渭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怒斥道:“孽子,怎的如此无礼!”
“无妨,”德清慢慢摆手道:“阿弥陀佛。这软红十丈,世人都需走上一遭,信与不信,皆惹因果,命中自有福祸。徐小施主来日若有心结,不妨放下。”说罢转向众人道,“此番诗会,乃文坛盛事。然贫僧方外之人,本不该前来叨扰。贫僧此来,是应吴道行施主之邀,为还多年前欠吴施主的人情。”
吴道行摆手道:“大师客气了。”
德清摇头,道:“出家人本该斩断俗缘,奈何贫僧修为仍浅,当年受吴施主大恩,心中总有牵绊,于佛法修行有碍。故今日叨扰,为几位小施主略尽绵力,也算了却心结。如今还剩下左小施主与吴小施主,贫僧便一并批了吧。”
黄宗羲闻言不禁嗤笑道:“大师果真学究天人,那吴诩尚未见面,便可以批下偈语了吗?”
德清闻言也不着脑,一边舞动竹杖,一边道:“佛家法门,看因果通玄,非道家观气之术。看若不看,见若不见。”
黄宗羲闻言,正要反驳,却瞥见顾绛朝自己使着眼色,想起自己是客,不便太过无礼,便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于是一众人看德清竹杖轻舞,笔走游龙,都拿眼瞧去,好奇他这回会写些什么。却听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镡哥儿,子宁哥哥,顾大哥,王大哥,徐伯伯,你们都在看些什么呀?诩儿也要看~”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是吴诩那粉嘟嘟的小脸,徐渭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吴诩,道:“你这小鬼,叫你偷酒喝。如今可还难受?可曾受凉?”
吴诩摇头道:“诩儿没事了。徐伯伯,那大石头上刻的是什么?那边是憨山大师吗?好厉害,这是不是茶楼里茶博士们平日讲的武功?”
徐渭道:“诩儿乖。那便是憨山大师,石头上刻的是大师先前为顾、王、黄三位和你的子宁哥哥批下的偈语。大师现下正在为你左镡哥哥和你批写偈语。诩儿乖乖看着。”
吴诩听得是在帮他和左镡批写偈语,当下眼珠子转了起来,小身体一扭,从徐渭怀里挣脱开来,几步跑到德清旁边,仰着小脸问道:“大师,诩儿听人说,天理命数,信则有,不信则无。对吗?”
德清目不斜视,手中不停,道:“阿弥陀佛。有与没有,信与不信,本无差别。小施主有大慧根。”
吴诩“啊”了一声,小脸皱到了一起,道:“诩儿可不要做和尚。”说罢蹲在一旁,看着德清的竹杖书写,一字一字地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