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刘文元忽然一改刚才笑眯眯的模样,慢慢踱着步走到了董小婉主仆二人跟前,隔着董小婉,对着有些瑟缩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姓陈,名圆圆。”
“美艳天成,极尽妍态,我见犹怜啊,张贤侄,你以为然否?”
张玉成愣了一下,他也不是没脑子,现下不明白这刘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尽管之前对那个圆儿色魂予授的样子,这会也谨慎地答道:“大人说的是。”
刘文元不以为意,继续说道:“张贤侄也是青年才俊,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刘某看张贤侄与这圆圆姑娘,也是才子佳人。不如刘某做主,替你向董大家要了这贴身丫鬟,也算是一场佳话。”
众人稍稍有点听明白了,原来这知府大人,是想做个媒人。这知府之尊,所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众人自然也纷纷应和,跟着称赞刘大人果然慧眼如炬,二人真是才子佳人、珠联璧合。
张玉成矜持不语,他却比旁人要多想了一层。这一层大厅里的人多了去了,也不独他有身份地位,身为身上贴了显眼“徐府”标签的人,知府大人为何偏偏要点他的鸳鸯谱,这其中意味,可就耐人寻味了。
他还在寻思回些什么好,那边董小婉却开口了,她一边把脸色煞白的陈圆圆护在身后,一边道:“刘大人过誉了。婉儿的这贴身丫鬟随我数年了,如我的亲妹妹一般,平日里吃穿用度,全都是她帮着张罗伺候的,离了她,婉儿还真不习惯。况且她年岁还小,张公子若真有意,不如等上一年半载,待到圆儿及笄,再议此事不迟,也好让婉儿姐妹多团聚一些时日。”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可怜的神色,配着她精致的面容,让众人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刘文元笑道:“董大家这话,有失偏颇了。既然董大家与圆儿小姐情同姐妹,那更应该为圆儿小姐着想,让她有个好归宿。张贤侄素来是个多情种子,又是名门贵胄,实在是圆儿小姐的良人啊。依刘某之见,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在今日,由刘某为圆儿姑娘赎了身子,以成全张贤侄的拳拳之心。”他说完自顾自摆了摆手,自有跟班去把跟船的老鸨找了来。
董小婉听刘文元这样说,脸色也苍白起来。未曾想这个知府大人竟然如此罔顾斯文,就这般赤裸裸地以势压人。她自家人知自家事,表面上自己这个董大家风光的很,其实在老鸨妈妈那里,也只不过是棵价值大些的摇钱树而已,如今自己到了二十四岁的年纪,在这一行里,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即便仗着早些年攒下的才名和拥踀们,依然勉强保持着清倌人的身份,可是随着韶华逝去,老鸨妈妈还是起了让自己接客的意思。这趟姑苏之行,便是趁着自己董大家的名头还值钱,看看能否卖出个好价钱。
自己实在看不过这狗官的嘴脸,未曾相从。谁知对方为了逼自己就范,竟然如此下作。自己漂泊一生,也就认命了。只是圆儿还小,怎能让她替自己受罪?可是老鸨妈妈的为人自己也清楚,银两砸下去,只怕如今的自己也能卖了,更遑论是圆儿。
董小婉心中焦急,那边随船的老鸨钱妈妈却已经一路叫嚷着过来了:“诶哟,刘大人出手真是阔绰,整整五百两的买身钱,那小丫头片子,哪值得这么多呀?让诸位大人公子看上了,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圆圆,还不快谢过刘大人和张公子?”
躲在董小婉身后的陈圆圆闻言,都快哭了出来,两手紧紧地抓住董小婉的衣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声也不吭。
董小婉脸色惨白,她轻咬着下嘴唇,使出全身的力气,垂首说道:“还望刘大人高抬贵手,婉儿愿。。。愿。。。”
刘文元轻笑一声,一改刚刚官腔官调和蔼可亲的模样,轻佻地用手抬起董小婉的下巴,说:“婉儿愿如何啊?”
众人这是算是品过味来了。原来这知府大人,是借着贴身丫鬟的主意,来敲打威胁董大家。按说以一府之尊,威逼一个弱女子,本是令人不齿的事情,可是刘文元积威之下,竟是纷纷沉默了。
董小婉轻轻退了一步,躲开那只肥胖五短的手,抬手理了理云鬓,顺手抹去眼角的那抹晶莹,微微吁了口气,仿佛想通了什么,又仿佛放弃了什么一样,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矜持从容。她微微颔首,正准备答应下来,忽然寂静的大厅里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大人如此以势压人,可还有读书人的脸面?”
众人看去,见到一个青衫文士,身材修长,面容刚毅,虽说全身自有一股浩然正气,但看着却不像富贵之人。他排众而出,陈圆圆面露惊喜,董小婉却眼露惊慌,而那徐妈妈,则不屑地哼了一声。
刘文元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问道:“你是何人?”
青衫文士答道:“在下江东顾绛。”
他这样一答,场中顿时有些议论纷纷起来。前阵子徐府菊亭诗会里,顾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让人印象深刻,也算小有名气。这会宾客中有参加了当日诗会的,顿时认了他出来;没有参加的,也把听到的传言和眼前的人物联系了起来。
刘文元也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么一号人物,一个有着些许才名的布衣书生,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只是自己眼下的勾当的确让人不齿。他也是瞧准了今日宾客中并没有徐府派系有实力的人在场,想来自己的行为略微过界,这群人也没有胆量当面说什么,可谁曾想有这么个愣头青跳了出来,若是当众辩解开来,自己也有些难堪。
不过刘文元是何等样人,官场浸淫数十年,这么点场面,恐怕打牙祭都不够。他避开了顾绛意中所指,慢条斯理地说:“刘某为张贤侄做媒,向钱妈妈买人,作价白银五百两。还请顾小兄弟教我,刘某欺压了谁,又威逼了谁?”
顾绛闻言一滞。虽说刘文元强买董小婉的贴身丫鬟,是赤裸裸的打脸行为。可刘文元避重就轻,把这说成了一场买卖。若是真按买卖细究起来,陈圆圆的卖身契是归钱妈妈的,刘文元问钱妈妈买下陈圆圆的卖身契转赠张玉成,这件事本身和陈圆圆董小婉没有任何关系。虽然这样的事实很悲哀,但却是青楼贱籍们掌握在旁人手中的命运。
他一时语噎,一旁的钱妈妈却开腔了起来:“我说顾公子,先前在金陵,你看上了我们家小婉,婆子我也不说什么,反正你是得了婉儿的青眼,几次邀你,按着我们秦淮倚绣阁的规矩,就算你是身无长物的穷酸书生一个,我也不曾赶你出去,还当你是倚绣阁的客人。可你不知感激也就罢了,还来妨碍我们楼里姑娘的前程。我们干这行的,能得贵人高看,赎身出去,做个妾室,哪怕是没名分的侍婢,那也至少是脱了贱籍,不比在这苦苦熬着强了百倍?圆圆今日有这样的缘法,是她的造化,是刘大人和张公子的慈悲,偏生你出来搅局。怎的,还真以为凭你得了婉儿几句夸赞,就能无法无天了不成?”
她这一番话,连消带打,把顾绛说了个无比不堪不说,还点出了顾绛和董小婉之间有旧,捎带还暗暗敲打警告了董小婉一番。说完看了看刘文元的脸色,想起那白花花的五百两白银,得意地笑了起来。
顾绛被呛得面红耳赤,心中又担心董小婉,也不顾四周众人各色各样的眼神,大声抱拳道:“绛愿出白银五百两,为圆儿姑娘赎身,只求钱妈妈继续留圆儿姑娘在董大家身边,以全其姐妹之情。”
钱妈妈闻言一怔,随即醒悟过来,啐了一口,道:“顾公子,不是我钱妈妈不给你这个面子。这一来呢,买卖也要讲个先来后到的,同是五百两银子,刘大人出价在先,自然是先到先得;二来呢,顾公子也算我们倚绣阁的熟客了,顾公子有多少家底,我钱妈妈还算是有数的,空口白牙一张嘴,说句难听点的,顾公子当真能拿出五百两银子么?”
顾绛顿时语结。说起来顾氏也算是江东望族,只是顾绛自小过继给了堂伯顾同吉,而顾同吉又早逝,由寡母王氏抚养他长大,这孤儿寡母的,自然不受家族重视。也应此,其他世家大族子弟锦衣玉食,一掷千金的豪绰,在顾绛身上是没有的。这一年多来游历四方,都是靠自己自力更生,家族未有丝毫资助财帛,又哪里拿得出五百两银子来。刚刚那般说法,也只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罢了。此时被钱妈妈言语一逼,咬牙道:“顾绛愿出白银五百五十两,只是这银两,还望钱妈妈通融,给顾绛些许时日筹措一二。”
钱妈妈听了冷笑道:“这可就对不住了。我们倚绣阁是开门赚钱做生意的,顾公子若是没钱,还请别开这样玩笑了。”
顾绛一听大急,也顾不上什么面子,当下抱拳向四周道:“江东顾绛,请各位大人略施援手,在下以名节担保,十日之内,必定偿还银两。”
四周一片寂静,众人尽皆沉默。虽说刘文元玩这一手,确实有辱斯文,让人心生不满,可现在当众借钱给顾绛去打刘知府的脸,在场的人自认还没有这个魄力,于是都干脆一言不发。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董小婉的声音却悠悠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