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府闻言,也借势化解尴尬,忙道:“是了,坐久了气闷,不若本府陪董大家凭栏看景,散散心情。”
董小宛点了点头,轻轻避过了刘知府那想要抚上腰肢的手,走上了画舫二层的栏杆,放眼望去,看到离船不远处的街上欢声雷动。
这条街,是苏州有名的红粉街,街上俱是青楼。平日里,楼中的莺莺燕燕们,白天无事可干,喜欢凭栏招揽生意,每每看到俊俏或是有钱的男子,便言语调笑,毫不避忌。只是今天动静未免太大了一些,几乎每一个青楼女子都疯了一样涌上栏杆,拼命地挥动手中的丝绢,也不知是谁带的头,把自己的丝绢从楼上扔了下来,顿时众女纷纷效仿,一时间,整条街上仿佛下了一场色彩斑斓的丝绢雨。
董小宛眼尖,自然看到这一切,全是因为街头桥边的那傲立的一人一骑。马是千里神骏,人是翩翩少年。他鲜衣怒马,跨桥而立,如平日一般的清冷孤傲,紧抿着嘴唇,淡淡地看着这漫天的缤纷。那一刻,董小宛突然觉得像极了一句诗文。
跨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片刻失神后,董小宛抿嘴笑道:“这倒是稀奇了,也不知是谁家俊彦,真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宛儿听闻魏晋时期,江左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闻其名,观者如堵墙。总以为是古人夸大其辞,今日一见,方知古人不欺我啊。”她不着痕迹地回身,拉开了一些和刘文元的距离,道:“姑苏果真是人杰地灵,刘大人教化有方,宛儿佩服。”
刘文元挥手笑道:“董大家过誉了。这位可是姑苏徐家的公子,近日苏州城里风头正劲的大才子。貌比潘安,才压宋玉,新作《菊亭集序》红极一时,王夫之相让,吴道行赐字,兼又正值风华,眼下这点场面,还是小的。刘某何德何能,安敢恬脸自居教化之功啊。”
董小宛听他这样说,心知这刘知府恐怕与那边的徐公子不是一路人,遂笑道:“刘大人何必自谦。大人年轻时候,想必也定是翩翩公子。”
刘文元闻言大笑,道:“翩翩是假,风流是真。不过自从见了董大家后,才知道本府这些年来,真是枉称风流了啊!”
这话却是说的有些露骨了,董小宛脸上倒是依旧不动声色,侍立在旁的贴身丫鬟,却是皱起了小脸,明确地表达起自己的不满来。
刘文元瞥了一眼那个横眉怒目的丫鬟,又见董小宛不吭声,顿时笑道:“刘某一时激动,唐突了董大家,还望勿怪。”
他这样一番作态,董小宛反倒只好口称不敢。只是对刘文元的那些龌龊念头,心下还是很是不喜的,于是顺势说道:“那位徐公子既然如此不凡,不若一起请来一唔,这样既有刘大人这样的国之栋梁,又有徐公子那般的少年才俊,宛儿这小舟啊,才算是群贤毕至,蓬荜生辉呢。”
刘文元闻言,怔了一下,笑道:“董大家有这样的雅兴,自然是好。不过徐公子少年心性,心高气傲,恐怕不会愿意来吧。”
董小宛抿嘴笑道:“徐公子人中龙凤,自然眼中不一定瞧得上宛儿的薄面,但是宛儿既然来此一会姑苏俊杰,又怎能如此轻易与徐公子失之交臂呢。无论徐公子愿不愿意屈尊俯驾,宛儿都必定要虚位以待,以示赤诚的。圆儿,你快下去延请徐公子,记得莫要失了礼数。”
被称作圆儿的贴身丫鬟低身诺了一声,偷偷瞥了一眼刘文元,便准备走出去。
见董小宛三番五次拂逆自己的意思,刘文元心里闪过一丝不耐。他和徐家本就关系平平,玉玺事件败露后关系更是降到冰点。更何况以他的身份,算起来也是和徐渭平辈论交,哪里肯去和一个乳臭味干的小毛孩子对席而坐,自降身份。
哼,不过是个娼妓罢了,敬着你几分,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他心里想着,脸上却是起了笑容,道:“能与董大家、徐公子煮茶论道,实乃人生快事。可惜本府尚有公务,不能奉陪啦。”他一脸遗憾地感慨道:“自从坐了这个位子,难得有机会像今日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董小宛道:“大人公务繁忙,为百姓操劳,劳苦功高,想来朝廷也是看在眼中,高升之日,指日可待。宛儿在这里先预祝大人了。”
刘文元笑呵呵地说:“承蒙董大家吉言了。”说罢拱一拱手,尚侍立在旁的圆圆连忙打开门,引着刘文元往楼下走去。
这董小宛的画舫,其实是颇大的。这艘秦淮六艳之一的座驾全长有十丈开外,共分上下两层,凡是上船的,俱被请到一层大厅,自有美酒美食,美人歌舞招待,但若以为上了画舫便能一睹董大家真颜,那却是大错特错了。一层的这些宾客,虽说也都各有身份,但是只有那真正身份高贵,或是才学脱俗的人,才会被董大家贴身的丫鬟请上二层,奉为贵宾。何为身份高贵,便好比那刘文元,一府之长;何为才学脱俗,便好比王夫之了。徐子宁虽说借着菊亭诗会扬了一把名望,但毕竟年轻,加上王夫之有意相让,这“才子”的成色,便打了几分折扣,原本是够不上级别的,但是董小宛存心拉了他来当挡箭牌,却又成了美人青眼,风流佳话了。
却说刘文元下了楼梯,就到了一层宴客大厅中,他身份又高,厅中宾客们自然纷纷起身。他们心思也火热起来,刚刚是眼见着刘文元径自走上了二层,他贵为知府,旁人自然不好相争,心中纵使不忿,也只能忐忑,不知董大家会否留宿。如今见这才一会功夫,刘大人就要离去,众人的心思顿时又纷纷活泛起来,看看下一个被请上二层的,会不会是自己?
刘文元一边不紧不慢踱着步子,一边拿眼扫向四周的宾客们。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步子,向着其中一人打起了招呼:“咦,这不是张家的小子么?”
被他招呼的人,正是张大公子张璞张玉成,他此时正躲在人群中,和一个娇媚的美娇娘亲亲我我,原想着大厅里这么多人,应当无碍,可谁知这刘知府不找旁人,偏偏点了他的名。要说这苏州城,统共是知府和徐家两大势力,虽说前几日私底下徐府的那场风波没有流传开去,可就是明面上,两边也是不大对付的。张家身为姑苏望族,虽说平素立场暧昧,可到底还是偏向徐府派系的。更别说他张大公子对徐家小小姐人尽皆知的那点心思,早被打上了“徐党”的标签,可此时被刘文元这个知府派系的当权人物面对面点了名,身份差距下,腰杆子不免也软了几分。连忙起身行礼道:“正是晚辈,晚辈张家嫡子张玉成,不知刘大人有何吩咐?”
刘文元“呵呵”笑道:“哪有什么吩咐。今日我等只谈风月,不必顾忌身份,免得我一人坏了大家的气氛,那便是我刘某的罪过了。”
众人一听,嘴上纷纷连道不敢。张玉成更是频频作揖,心中惴惴,不知者刘大人所为何事。
刘文元继续笑呵呵地说道:“好久不见,玉成也越见出息了。今日玩得可是尽兴?”
张玉成满腹狐疑,不明所以,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董大家盛情款待,诗词歌赋,美酒美人,应有尽有,实乃人间仙境。”
刘文元笑道:“哈哈哈,说得好,所谓‘一舟一世界,天上人间’啊!”
众人都不知道知府大人到底要说什么,只好都打着哈哈应了。一旁的董小宛也欠身道:“多谢刘大人、各位谬赞。”
刘文元摇了摇头:“非为谬赞,人间仙境,名副其实啊。除了董大家这般才色兼备的仙子,就连董大家贴身的丫鬟,也是人间绝色啊,玉成,你说是也不是?”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纷纷留神看往董小宛身旁的那一抹小巧。谁知这一看不打紧,才发现董小宛的这个丫鬟,虽说年岁尚小,可身量已经长成,此时窘迫地站在厅中,竟是说不出得梨花带雨,娇羞可人,散发着惊人地美态。尤其是张玉成,看得两眼放光,当下回道:“刘大人慧眼如炬,果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呀。”
董小宛听得这话,心下一紧,不动声色护住了窘迫得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的丫头,笑道:“各位大人谬赞了。这是我一直带着的丫头,粗手笨脚的,旁的什么也学不会,因此平日里专门负责我起居。小丫头没见过世面,让各位见笑了。”说完转头呵斥道:“还不上楼呆着去,别在各位大人面前丢了礼数!”
“慢着。”刘文元忽然一改刚才笑眯眯的模样,慢慢踱着步走到了董小宛主仆二人跟前,隔着董小宛,对着有些瑟缩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姓陈,名圆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