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走到哪里哪里亮!”这话用来形容出殡那天我们的阵容轰动一点也不过分。打我们置办的供品和长长的吊唁队伍甫一亮相,所有的人群都大呼小叫着聚集到街道两旁——啧啧咂嘴两眼放光!因为我们置办的牲礼供品都贴着外国标签,硕大无比的猪头上都像是长着异乎寻常的高鼻梁。用以烧化的冥币也都是美元和英磅。有人立刻联想赞叹,说孝顺女婿果然志存高远,谁能想到当初一个乡下查自行车牌照的,几年发达竟也能让死老丈人享上外国福了!
这次吊唁的队伍比上次有很大精简,城、乡参半只挑够七七四十九人。每排四人共计一十二排四十八人,另有一人设为尖兵。这名尖兵是刘嘉能几经辗转才终于请到的民间礼拜高手。其时人人科学种田科学养鸡科学一切发家致富勤劳致富,这人却沉湎于礼乐、礼拜如醉如痴。周围的人说他上地干活儿田间小路上走的都是“剪子股”,那是行二十四拜大礼的趋前退后基本步调规则。一般人都不会走,一般的脑子走这种步都会犯迷糊。这人乐此不疲不懈努力,坚持数年果然独树一帜——复古致富。他学成之后,开始请他领队行丧祭大礼的,仅限于同村近邻,酬劳也多是管饭管酒再多给盒烟抽。后来有了名气有了官商富贾慕名来求,就开始实行提前预约车接车送了。烟酒茶饭,自然也变成了礼金、出场费之类。因为赶上春节前后死人多的好时侯,他经常一天要带好几支吊唁队伍。往往这边礼毕曲终刚一退场,那边来接的车子己经等侯多时了。
他的“尖兵”作用也就像只出头鸟。先带着身后的队伍翩翩飞,飞过了丛林飞过了小溪水,再飞过一座高山,身后的队伍都“扑嗒”跪地不起了——也就是大家一起行完了常规九拜礼,共同科目做完了。这时侯万众肃穆哀乐低迥,所有人心都像被他捏紧了似的,大气儿都没谁敢喘了,他再缓缓起身,独拜独舞。一忽儿趋前请奠,一忽儿退后作揖,一忽儿移步变位,一忽儿长跪不起。舒缓中有凝重,变幻中见飘逸。一袭白袍白鞋白冠冕,衬托得他梨花带雨哀婉绰约,情似山伯貌若潘安。不知就里的还真就以为他就是亲女婿就是我,啧啧咂舌欣羡不己,说几辈子行善积德也不见得就能摊上这么个查自行车的好女婿!
亲女婿的隆重开场结束后,一十八家堂女婿谁先谁后正在抓阄。趁着短暂的停歇,龙三旺去给他爹帮忙造饭,戈宝林去车载舞台恳谢“受命而来”的响器艺人。刘嘉能代表我们弟兄代表肖婵荣,去签礼房敬谢诸位管事头人劳心费力,因为所有来宾谁家带了什么供品、礼品,上了多少礼金,都要在这里交割登记,以备事后清楚移交丧主。
负责记账实收的,是位旧社会未考取功名的落第秀才,年过七旬一脸瘦削,缺乏油水满肚子是才。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草体好字,鬼画符似地忽大忽小藕断丝连却又激情澎湃。弄得识字的人和不识字的人都不能一目了然,都得陪着小心向他请教。他心里想要的其实也就是这种效果,请教的人越多说明他的学问越大。任何一个字他都能举出好几种写法,说楷书是这样写,隶书是这样写,魏体柳体又是怎样写等等滔滔不绝。而且还是那种不厌其烦边说边练写给你看,证明他是真有学问不是耍把戏玩二唬眼。好在出殡的人家多的是成沓成捆的黄裱烧纸,由着他随意扯开铺排渲染。有人就纳闷儿了:说既然楷书隶书您也都会写会划大家也都好认得,您就端端正正地写字记帐不就完了吗!可他又十分不屑,说那是写字匠干的,他写不几笔就会按捺不住龙飞凤舞,只好由他恣肆汪洋。
别人记帐,多是一张大纸上打多个空格,张王李赵各占一行,什么物件多少数量填写个数字就算完了。可他记帐却是每人一大张纸一大篇花样文章,说事关生者死者最后一次依依惜别,怎么着也得浓墨重彩留下厚重的一笔,以供后人不时翻阅永志不忘。所以,每张大纸边上他都用锥子扎了眼儿,留了装订线,预备结扎成册千古流传。尽管每张大纸上记载的客套用语大致相同,可他的圣手书法却是即兴挥洒张张不同,以博不拘一格变幻万千的美名。如果后世千年这册子流落世上,不知会难倒多少考古人员。
更让人佩服的是,农家过日子的习惯向来是能省就省,可他老先生的挥毫泼墨却是竭尽心力删简就繁。比如第一位来签到的女婿交了礼金伍拾元,你就据实记个收到礼金伍拾元不就行了吗!可他偏要记作:某某贵婿孝心甚笃,恭呈礼金百元。念其家道维艰不忍悉数收取,谢返伍拾元,实收伍拾元。以至于笫二位来交钱的女婿,就看得眼花缭乱莫名其妙,满腹狐疑地小声动问:到底该交多少礼钱?记帐的老头儿又和管事的众人七嘴八舌地教导说:“交多交少趁家自有凭心而出,多亦为孝少亦为孝,自古孝心孝道不拘寒门豪门......”这一通道理当然又讲得第二位女婿懵懵懂懂,心说也甭问了,偷眼瞄瞄草书记载中隐约有“礼金百元”依稀可辩,想起家人再三交待“凡事相随人家,不求冒尖也甭让人小看”。于是暗中将事先备好的伍拾元变换成壹百元拱手交付。第三位女婿随后一看,暗骂连襟共事就如乡下草台班子,说是团结一致其实各怀鬼胎。原本知会好了的每家交礼金伍拾元,一样的光棍儿谁也不没谁的脸儿,偏就有人喜欢逞能冒尖儿!多亏自己带钱充裕早就防备了这一手,不然的话,措手不及出去再借岂不就让他们给整丢人了?!于是大大方方地交上一百元,看看似乎还不解气,索性又递上二十元零的。往外走的时侯一脸桀傲,心说越是想冒尖儿充光棍的越是要压压他的头皮。再次见到那两位先他交钱的连襟也忽然佯佯不采,以报哄抬物价之恨。以此类推后来的诸位女婿,怀有这种英雄情结的大有人在,同为女婿差不多的年龄哪个情愿在丈人门上甘败下风呢?相互哄抬到最后一位女婿签到交礼金时,居然左等右等就是不来。管事的只好三番五次找到村口去催,发现一帮人无精打采地等在树林子里,说是香主回家拿钱去了。
交到响器班子的接客钱也发生了类似的竞抬。第一家被接的女婿本来按约定交了六元钱,可响器艺人吹大气吹惯了,顺嘴就借着扩音话筒喊出来:“贵客赏钱拾元,接客侍侯了!”交钱的人走出几步满腹狐疑,想要张嘴更正敌不过喇叭轰鸣。身后随从七嘴八舌说:“管它呢!他只要没埋没咱的花费,好好给咱面子就行了。”响器艺人果然卖力,吹得花样百出人人喝彩!那些等着依次被接的女婿不免想到:多花四块钱就能这般多给面子吹得如此之好!如果再多加一点肯定会比这还要叫好。于是在此后的依次类推中,也就交替出现了十几、二十几、三十几、五十几的赏格。响器艺人也始终秉持一分价钱一分货的职业操守,看赏献艺。单是一个喇叭就能站着吹、扭着吹、蹦着老高吹、鼻孔里插上铁钉吹。估摸着看热闹的人群,对吹喇叭的花样变幻没多大兴趣了,敲梆子的女艺人开始脱衣服。先是脱去黑色的旗袍露出白嫩的胳膊,后来脱短衫,再脱短裤,愈加突出一分价钱一分货色。刺激得看热闹的人群,不断给后续的女婿队伍喊“加油”!说看看她里面到底穿了几层内裤!越脱越露越扣人心弦的时侯,那女艺人开始忸捏作态再三再四地叫嚷说:“不脱了不脱了!给再多的赏钱也不脱了!好歹留点遮羞布顾点儿脸,不然的话咋见未来的儿媳妇儿?!”可她越是这样喊叫,众人越是鼓掌欢呼穷追不舍,非要让第一十八家的女婿,押袜子卖鞋也得打赏她脱个净身出户,不然前面的赏钱都白填化她了!有的男人还掏出钱夹来高举着乱喊,联络他人作势赞助!
第一十八家的女婿早己心灰意懒,无意再中这个头彩。顶尖级的礼金交付已经使他悔悟当了冤大头,当然他又不肯当众承认不想再花这道子冤枉钱,只是一再地示意看热闹的人群甭上女艺人的当,说即使是自己花再多的钱,估计她的内裤也一时半会儿脱不完。女艺人也就坡下驴表示真是不肯再脱。因为她的同伴跟她耳语说:“这家就是那些等在村口小树林里,回家拿过一次钱的!估计光上礼的钱就交得够他头疼的了,万一你真脱了,他再说回家拿钱去,你说咱这中午饭还吃不吃了?!”
外边响器接客的热闹一浪高过一浪,里边收礼记帐的地方也是吵闹得不可开交!因为那一十八家女婿的丈人、丈母心疼闺女家花钱太多。原打算只是想让各家来吃顿大户帮个人场,并借此机会结交一下我和肖婵荣这等农村新贵,以备将来事急仰仗。万不料鬼使神差竟演变成了家家比着花钱争排场,闹得女婿、女儿之间都互相指责互相埋怨,骂是“哪家王八蛋先引头儿冒尖坏得约定”!那些管事的和记帐老头儿都一脸委屈,说这一十八家的女婿都是一个比一个孝顺要面子,硬是要交这么多我们能有什么办法?!他们的话音未落,那些丈人丈母就气喷喷地叫嚷道:“净是瞎胡说!俺们自家的女婿都是穷日子过惯了的,平日里给俺买封果子都抠出来一个,俺们能不知道吗?!肯定是你们狗架秧子瞎起哄架上去的!”立逼活决让老头儿打开账册,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查查到底是从谁那里开始多交的。记账的老头儿心眼儿实在,情愿让他们爱怎么查就怎么查,也好借此炫炫书法。可经验老道的管事人却拦住不让,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再翻腾这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嘁嘁喳喳,能看着你们生气打架闹乱子出不去丧吗?!两相争执,互不妥协,眼看着正午已过,又要安排烧轿路祭,又要着人午饭排桌,管事的心急火燎跑出去张罗,撩下话说:“俺给谁家操心管事就对谁家负责,等俺把账册交到丧主手里,随便你们爱怎么查就怎么查去。”
管事的去后,那些人又缠磨记帐老头儿。老头儿吓得将已用麻线坯子装订成册的《肖家太翁千古献仪录》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去。他现在也觉得管事的说得有理,情愿撇开书法赞誉不顾,只求甭再惹事生非。那些人只好又对他说好听的,说您老人家的毛笔字写得这么好这么漂亮,就打开一张让俺们看看也算长见识了。又有人补充说“保证只看字不看账”!老头儿这才答应只许看一张,并且还必须“只看字不看账”。老头儿怀里释出千古献仪录,捧在手上问他们想看哪张?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儿,说您先打开第一张吧。原本图谋看了第一再争取第二,不料老头儿刚一抖抖索索地打开,立刻就有识字眼快的洞见“恭呈礼金百元”字样,勃然怒斥说:“规矩就是从你这里一开始就弄坏的!商量好的一家伍拾元,你个老东西为啥要收一百?”老头儿说:“我没要他一百呀!你接着往下看,这不记着‘谢返伍拾元’了吗?!”气得那帮人哭笑不得,说收伍拾元你就记个伍拾元不就行了吗!干嘛还要文皱皱地绕那么大个弯子?逞你的毛笔字好是怎么的?!老头儿委曲地说:“他当时不是没有零钱吗!如果他正好就交伍拾元,俺想绕这弯子也没词儿绕呀!”
一十八家的女婿己是各有愤懑。当街十字路口烧轿路祭的时侯,管事的为了节省时间,让他们联袂行礼致哀,不再举行分列式。结果九拜礼磕得如波涛起伏,前边儿的跪下去,后边儿的站起耒,有的磕头,有的作揖,还有的干脆脱离出来,全无相互照应之意。午饭开宴的时侯,刘嘉能提议每桌限给一瓶白酒,以防他们喝多了打起架来。可那一十八位娘家闺女,争相心疼自己的男人劳苦功高,私下到库房里强拿强要,藏着掖着运给婆家男人放量猛喝。多亏龙三旺父子办宴经验丰富,关键时侯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一个接着一个往桌上送,迫使想喝酒的根本腾不出那张嘴。因为他只要一停筷子端酒碗,那盘子那碗里可能就没他吃的份儿了。人人都赞赏这大席铺排得又丰满又好吃,小破孩儿也趁人不注意,将送到丧屋里的各式菜品每样偷取一些,脱了丧服趁着人乱快送于老寡妇尝点儿美味稀罕。老寡妇生气不吃,痛责“人子守灵送终期间岂能乱跑”!小破孩儿瑟瑟缩缩。尔又含泪抚慰教导:饭后出丧发引摔老盆的时侯,一定要用心用力摔得粉碎摔得脆响摔得山崩地裂!
饭后午后斜阳夕下,天气已不再那么烦热,飞鸟已不再那么聒噪。酒足饭饱的化外亲朋收拾车马急于回家干点儿农活儿,留下各家女婿垂头丧气随地散落,侯着出丧发引,侯着再送亡者最后一程。
古道西风,老树枯藤,已是久远的凄惋;瘦马、昏鸦倒是活着不死的风景!唢呐再起,呜咽长鸣,各路亲朋再次齐聚哀挽,出丧报路的一声长调令喝:“前—后—平—起—!”小破孩儿又脆又响地摔了老盆——肖婵荣的老爹,就这样撇下自行车出了回不来的远门儿。
他去后的荣耀,却还一直闪烁着当初自行车被查的光辉。因为在他的坟前显要位置,摆放着两个让人羡慕不已的花圈。一个署名是“xxx县协商委员会哀挽”,一个是“xxx县公安局敬献”。前者得益于戈宝林,因为他向协商委员会请假吊丧的时侯,主委、副主委都觉得戈委员在会里举足轻重,且又是仗义吊丧,于公于私理当旌表,遂决定派一位副主委出面捧场。这位副主委羞于屈尊同乘大车前往叫了小车,按照上级机关下基层的正大光明,他又给所在镇协商会的主委打了电话,以避微服私访之嫌。镇主委帮他预订了花圈又管了他酒饭,两人醉饱逍遥,跟着送花圈的店家去灵前站了一站。那时我们大队人马已经撤离,戈宝林事后得知也是感动不己。县公安局这个是郎中阳送的。他得知此事后本想亲身而来,可戈宝林的老姨硬是拦着不让,教训他说:“你当官就得要有点官样,这里是北方不是你们南方!”他那时已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出来进去都已是前呼后拥警灯闪亮。无奈之下,他只好托人带钱给镇上的派出所,委托他们代为送个花圈。镇派出所的人也是感念新政委的高风亮节,代他送了个大的,附带着派出所也送了个小的。
如果当初不是鬼使神差收了小麦换大米,不是彻夜难眠摸黑上路天刚亮就碰上查自行车的,人人都会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死得这般体面这般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