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利流年望月初五,肖婵荣猝死田间的老爹,停灵三天供人凭吊之后大殡入土。三天停灵期间,本来已装裹入棺躺好睡好的老人还抽空去了趟县城,因为政策规定人死之后不能全身而退,那样块头太大不利于节约耕地。必须要爬爬烟筒烈火毒焰中浓缩一下装进骨灰盒,才能合理合法地再回到棺材板里由人抬着埋掉。当然了,他去县城火化场的车接车送浓缩再造重新包装的费用,都要由活人替他埋单,单是一个斤把重的骨灰盒就要好几百元,车费、火费当然还要比这更多。由于我先前在乡里查自行车的时侯,也曾和民政办管火化的米平生有过多面之交,他后来曾因此向我卖弄空头人情说:“干嘛还要再真拉去火化呢?不吱啦声偷埋了不就完了吗!即使有人反映到我这里,就咱这交情,我能把咱自己的丈人往火里推吗?!”这种伸缩自如的乌龟玩意儿,全靠随机应变的巧嘴,不干好事还要硬充好人。刘嘉能去县城后,他姨夫也没再找人补缺,由他火化、优抚一肩挑着。
五更时分,放过起身炮,肖婵荣的诸位婶子大娘,就陆续过来围在灵前烧纸。灰飞烟腾中,七嘴八舌地劝说肖婵荣她爹:“拾您的钱,这就上路走了,甭再有钱不舍得花了!甭再像活着的时侯那样省吃俭用苛亏自己了!一路走好,到了那边甭再挂念家了,如今的日子不用换大米也能吃上饭了......”烧化了大堆的纸钱,嘱咐完了该嘱咐的自说自话,那些老娘们儿、少娘们儿就全跑到院儿里来撕白布。因为她们已出嫁一十八家的女儿、女婿,都要有一袭白大褂,一双白鞋、白盖头。此外,她们的儿孙、外孙也都需要每人一顶孝帽子,这些当然是做得越大越好越占便宜。此外还有众多该服孝的来宾穿的戴的也都要尽快准备。于是那一匹又一匹百货公司买来的上好漂白布,就成了她们啧啧称赞必欲撕完用完而后快的奋斗目标。本来三寸宽的勒头白布条,她们硬是撕成了五、六寸宽。有个半老娘们儿瞅着似还嫌不够大方,用手柞来柞去说用完之后当屉布还是有点窄。于是又放大到一尺多宽。完美的理由是勒头的时侯层叠起来能有厚重感。一十八家三十六个白大褂,她们又借口现裁现缝赶做不及,干脆撕成了大块大块的白布料,层层折叠成四方形,两个角上各缀一条白布带,由她们的女儿、女婿滑雪服似的披挂肩头,预备事后拿回家去做棉被里子。肖婵荣她娘生在江南活在当下,可以说一路逃荒两地风情都有耳濡目染,也见过许多人家办丧事却从没见过自家这么办丧事。每一声“嗤嗤啦啦”地撕布声都撕得她心疼,不断地走过去皱着眉头问:“侬拉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的吗?!”那些人一见她往跟前凑,就赶忙心疼万分地将她推回厢房里,高声大嗓地嘱咐她:“这些针线活儿由她们几个干就行了!不用您老再操心了!”老人家一辈子不会像彪悍的北方女人那样骂大街、耍泼皮,眼里心里看不下装不下的干生气,都只好叽哩咕噜地发泄给还没走远的死鬼。骂他活着的时侯心眼儿小得像芝麻粒儿,娶他的时侯只肯出三个窝窝头。如今撒手不管了,所有的家业都由着外人糟践了。
龙三旺父子也一大早赶来,拣个空旷的地方埋锅造饭。上百桌的宴席不是个小叫应,铺排起来煞是费心费力。幸亏龙三旺他爹老当益壮见多识广,头天在家就做了种种准备,今天又多带了几位本家子弟,让这些人一方面陪伴龙三旺吊丧,一方面充作他的帮手。
管事的瞥见他们的炉灶一冒烟,就倒背着手走过来吩咐,说吃早饭的多是本家孝子和操心帮忙的,俭省一点不必十个盘子八个碗,整治六个菜下酒就行了。龙三旺他爹不客气地说:“您甭说六个菜,就是四个菜两个菜我也做不出来。因为上午的上百桌,我从现在马不停蹄还老怕到时侯开不出饭来呢!”管事的说可以多加钱,龙三旺他爹没听见似的只管烟熏火燎中忙他的。结果那些头天晚上就留着肚子的孝子贤孙本村达人,早晨饭每人一碗猪肉白菜炖豆腐,吃得怨气冲天想揍龙三旺他爹的心都有。可晌午饭却又都吃得一惊一乍两眼放光,纷纷跑去给龙三旺他爹敬酒,说长恁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大席!那时龙三旺他爹己经累得瘫在树下有气无力,明知好评如潮也无心答理。
龙三旺的媳妇儿也一并前来,灵前与龙三旺一起跪地痛哭。哭罢拜罢,龙三旺去帮他爹干活儿,她就在棺材一侧陪着肖婵荣守丧。非亲非故原本互不相识,只因一个“结义”,竟使她们初次相逢就亲如姐妹。两人都哀惋叹息刘嘉能、戈宝林为何迟迟不娶,不然的话也能再多两个作伴儿的。
忽然一阵喇叭齐鸣,人声传扬说是吹响器的来了!这帮吹响器的果然与乡下草台班子大不相同。开着汽车来,车厢两侧都红字耀眼,道是“送戏下乡”!让人一看就是上差。搭好的响器棚他们不用,撤去之后,他们打开车厢挡板三面放平,居然就是个让人景仰的舞台。男艺人一律中式袢扣功夫装。女的穿旗袍,涂黑嘴唇,据说这表示与丧家同哀。如果是到办喜事的人家去吹响器,那当然就要涂成红色的了。所以呢,人世间的喜忧参半其实无需刻意打听,只看她这嘴头子涂成什么颜色上谁家去就清楚了。作为新时代新形势下的一种新尝试,那时她们的嘴口变化还只有黑、红两种,进一步的创新发展中就考虑细致分层。譬如将红嘴唇分为淡红、浅红、深红、紫红;将黑嘴唇分为灰黑、浅黑、深黑、黑如炭桶。然后依据颜色的深浅来定雇佣费,让人一看就知道,雇他们来的东家究竟是花钱阔绰还是能省就省的老瘪一。当然了,行头打扮穿衣戴帽也可以因钱而定,无论哪家丧主只要肯出钱,让披麻戴孝哭爹叫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扶棺跪灵磕响头也不是不可以的。
一阵喇叭齐鸣之后,领班的驻下家伙整肃面容,出面与管事的郑重接洽说,他们受命而来,为戈委员戈老板名下的丧哀助兴,出场费分文不要,吃饭管饱就行,迎宾接客,小费随意打赏,即使不给一分一文,保管还是该咋吹咋吹。说完了这些,他又烦请管事的通禀一声,说他们一干人等,也对戈委员戈老板的至爱亲人不幸离世深感悲痛,恳望能允许灵前一祭敬献花圈一个,聊表寸心。管事的激动不己忙去跑前跑后张罗,引领那一干人等来到灵棚底下献上花圈,肃立默哀三致鞠躬。肖婵荣一边哭着“苦命的爹呀”,一边跪出门外磕头相谢。那些人慌忙出手相扶,一口一声“受命而来”,抬举得戈委员戈老板面子辉煌。害得肖婵荣返回丧屋许久心乱,坐在乱草上沉默不语。心说当时查她爹自行车的主谋就他们两个,咋就偏偏嫁了这个没嫁那个?!
管事的礼送响器艺人回归车载舞台,就不由得找人商量。说:“咱这村里沿袭多年的响器接客每次四元,是不是有点显少了?”因为他这多年历经多少村中丧事觅来的响器班子,还从未侍侯过如此体面阔绰的响器艺人,不免油然高看。怕四元钱启动上差接客让人家嗤鼻咧嘴私下小觑,自己心下先就过意不去了。有意改改过去的沿袭,让自己村里的人在上差面前也稍微显得体面大方一些。参与会商的人也都觉得这帮人气度非凡,同意见贤思齐,七嘴八舌说规矩本就该是应时的,自古就有“看人下莱,随年穿衣”的老理儿。“就人家这排场!每接一家让他们多掏两块钱,也不见得就有谁真是出不起。”于是通知那一十八家来客:交给响器的接客钱由四元改为六元;交给礼房的奠礼钱多少不限,原则是趁家自有量力而行,可以私下商定。我和肖婵荣当然不在此列,尊享独家体面。
早饭过后,艳阳东南。时值夏末秋初,冬小麦不该种,秋庄稼不该收,四野青黄,村村静寂。无农活儿可干的村里人,将跟着吊丧视作最开心合算的休闲,因为只需跟在事主后面装哭含混几声“我也来啦”,男人结队行上几拜礼,女人灵前装哭捂着一会儿脸,就可以嗑着瓜籽儿听着响器看着八方来客等着吃大席了。当然,嗑着瓜籽儿看这八方来客粉墨登场各显其能时,还能像看耍猴似的自由评说快活快活嘴,表演出色的给他叫两声好!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楞是不要面子不充人的,也不妨“嘘”他两声贡献点舆论压力。因为许多吊客之所以费尽心机尽力操办,很大程度上不单是为了尽孝,而是冲着这个大庭广众光想给自己增光害怕丢人而准备的。他们谁家办的什么供?上了多少钱的礼?响器接得带不带劲?随行的人是多是少祭拜是否整齐?有没有磕错磕乱出没出洋相等等长短是非,无一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
国家阅兵检验的是三军威武,农家出殡揭示的却多是女婿的穿戴长相和人品孝心。谁家的女婿仪表堂堂出手大方,谁家女婿歪头扯耳滴漓哆嗦,都在那连天的响器声中,提心吊胆亦步亦趋地演给人看。那种内在和外在的煎熬难受,非有亲历不知涩苦。所以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每一个在农村当女婿的男人,大都衷心希望媳妇儿的娘家亲人都能长命不死,以尽量减少自己当众示孝,被人品头论足七嘴八舌的机会。须知阅兵的方阵只是齐步走过,而自己所带的吊唁方阵,却是又要嚎啕大哭,又要顶礼膜拜。哭得不响不掉泪,人家说你没亲情没真味儿;哭得撕心裂肺又有人说你会装会演虚情假义。演礼简便了怕人说你礼数不够不庄重;演礼冗繁了又怕身后的队伍训练无素,趋前退后跪拜起立参差不齐。何况年轻的女婿对这些老礼儿老话儿老规矩,也多是现学现练临时抱佛脚。什么“三行三奠”、“先奠后行”、“先行后奠”等等既定方略,往往磕着磕着就犯迷糊了。万一磕错了程序乱了阵脚,有人跪下有人站着,有人磕头有人作揖,有人觉得磕够数了拍拍膝盖想走,有人觉得还差一个正要跪下再磕。弄得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的甚至立马争辩孰是孰非,互相指责对方显示自己才是唯一正确。这无疑会使一街两巷的看客大饱眼福嘴福,不消片刻,“谁家谁家的女婿那帮人......”,就扬名百万让人笑掉大牙了!
从前的老年人大都爱卖弄磕头行礼的法宝,因为他们也是从小女婿熬过来的。据他们说,那时的磕头行礼比现在纷繁复杂多了!婚后第一年过春节,大年初二去给老丈人家拜年,给他们家的长辈儿磕完头,还要由陪客的领路去给素不相识的人家磕头。因为老丈人要交好人家,不妨借新女婿的膝盖作礼尚往来。况且任何一个当老丈人的都想让女婿知道:本泰山根植此地人脉广泛交好甚多!所以去了之后坐不须臾就要出外磕头,常常是从半午磕到中午以至午后仍然没完没了,从村东头磕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磕回村东头,不断地循环往复拾遗补漏。因为名单上的人家不定啥时有人啥时没人,有的去了几次才有幸把头磕了,直磕得新女婿心烦意乱饥肠辘辘。有一年一位新女婿实在磕得于心不忍了,再次路过当街树下拴着的一匹老马时,忽然拱手一揖双膝跪地说:“您老人家也在这儿站了大半天了,俺也来来回回地从您跟前走过好几回了,不给您磕个总觉着对不住您,半截庄子都磕过来了哪忍心差您一个当街站着等了大半天的呢!”那陪客的这才把他领回丈人家吃饭去了。
给活老丈人磕头不必与人为伍,给死老丈人磕头却要讲究人多势众前呼后拥。不然的话,围观的人群会猜测你平时为人处世不好,死了丈人连个肯捧场架势的都稀稀落落。所以,每有丧事出征都差几全族出动,打擂比武似的力图势压群雄。那一十八家的女婿当然也都熟谙此道,尽皆勉为其力集合了壮观的队伍。拖拉机、三轮车比肩接踵隆隆开来,一拨儿又一拨儿的男女吊客侯在村口等待响器去接。号角齐鸣中抬着上供的牲礼招摇过市,个个凝神聚力预备众目睽睽之下博它个孝老敬亲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