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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这找上门来的寡妇就是二反楔后来的媳妇儿,名字叫琴谱。她这天到上林庄来,是跟着媒婆偷相婆家。因为第一次婚姻上了别人的当吃了无尽的苦头,所以这一次她万分小心,无论媒婆说得再是千好百好天花乱坠,她都咬死牙根儿非要自己先亲眼看看再说。媒婆带她走到上林庄的村西北角,让她先在村外略等一等,她过去先看看街面上的闲人多不多,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那户人家看个大差不差就行了。

琴谱在村外无聊等待时注意到了二反楔拱门上方的牌匾,不禁微微一笑心说还挺有点情趣弄得跟别有洞天似的。便凑近来看,看院墙上爬满的红花绿叶青翠欲滴;看藤蔓缠绕如飞龙腾空,跃上拱门又倏然直下。那牌匾就在这律动着的生机盎然中调皮地游戏人们的眼睛。她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看了正面还想看背面,便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拱门里边。二反楔尽管没设门房没养狗,可一个俏女人冒忽升天地走进院里来,上帝当然是会启示他发现的。

二反楔两眼放光地一出堂屋门,琴谱先就不好意思地招认说:“走路的,随便进来看看。”她以为二反楔接下来肯定会客客气气地邀请道:“进屋来坐坐喝点水吧。”因为人之常情大家都会这么说。那样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不用了,这就该走了。”然后轻移莲步殷殷点头客气得体的就逃离虎口了。不料二反楔不是人之常情,他世所罕见的叫住说:“那你甭慌走,麻烦帮我个忙行不行?”弄得琴谱想立刻就走都迈不动腿了,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他要干什么。

二反楔转身进屋取出几小块条状玻璃和一段细线绳。他说他想做个万花筒,可六块玻璃的不好往一起拢。一个人两手能拢起来可无法捆扎固定,所以想请琴谱帮个忙。琴谱很惊异他居然还有孩子心,进而知道这院儿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还正试着做袖珍显微镜,就是在一个单筒里面放置两块凸透镜。关键是变换焦距的调节方式他还未设计好,做成功了每个小孩儿都可以发一个。琴谱问他“这牌匾......?”他说是他雕的;问他雕牌匾的木头?他不好意思说。琴谱断定说:“一定不是好路来的!”他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出原委,说是动乱时期有人扒坟掘墓,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拿走了,他当玩儿似地捡回来了块棺材会头。不料琴谱闻听竟然眼泪汪汪,说咱这方圆百里,大概只有她家祖坟上能掘出金丝楠木。由此两人越说越有话说。等到媒婆安排好那边应有的会面,回来牵拉琴谱,琴谱淡淡地说了句“不想去了。”

琴谱不声不响地嫁给二反楔后,村里人无不大骂“邪乎!”说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家娶不上媳妇儿,偏是这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反倒让人看上“有品位”。这“有品位”到底算是个啥东西?白胡子老头儿顿脚说:“就是喝西北风的时侯也他娘嘻皮笑脸的!”有人纠正说:“不是的!是先舀到碗里吹一吹,还嚷嚷着该配个银汤匙。”

二反楔家的厨房,就是院子里的一口大锅,上面搭了个高粱杆儿棚子,纯属八面来风周遭透雨完全开放式的。那口大锅,也还是生产队时期用土坯支起来的,主要用来给牲口炒饲料,农忙时节也偶尔用它来煮大锅饭犒赏壮劳力,算得上是“混生园”里的陈年老灶。村民上地干活儿来回路过“混生园”,谁都想隔着半截矮墙多瞅一眼,“有品味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煸炒出锅,以资层出不穷的笑料。有一天他媳妇儿感冒初愈,二反楔烧了盐水清菜汤,破天荒地滴了几滴香油,他媳妇儿喝了还想喝。二反楔就一碗一碗地给她舀,舀到锅里都见底了,她还隔着窗棂关切说:“你再给我舀半碗清汤就行了,剩点稠和的你喝吧。”二反楔吧咂吧咂嘴煞煞裤腰带,用勺子刮得锅底嚓嚓响,说自已肚子都撑得哈不下腰了,“这锅里甭管稀的稠的都刮给你吧!”空碗端到堂屋里笑声闹声就飘出来了。

更让村民哂笑不止的是,这两口子怕热怕晒夏天中午从不下地干活儿。大家都在地里热汗奔流地侍弄庄稼,他们却聚首家里看书看报鼓捣一些莫名其妙。栽了红薯不翻蔓,种了棉花不打杈,玉米棵上爬豇豆,棉花垄里种西瓜......举凡所有能气死庄稼老头儿的有违祖辈传留,几乎在二反楔家的责任田里都能见到找到。开始大家都把这当作半吊子二百伍嘲笑,无论谁走过路过他家的责任田,都要挤眉弄眼指指戳戳。大家好像都巴望二反楔生洋法子种的庄稼都颗粒无收,那样才真正显示出来他们坚持一贯的老话儿老理儿才是正确无误。巴望着他送上门来的媳妇儿也能过不三天拔腿就走,省得看着赖汉子娶仙女心里难受。巴望着二反楔再次陷入穷困潦倒,以便大家再次向他伸出援手,就像分田单干分浮财时给他留下三间土屋似的。然后语重心长地让他知道:“傻孩子,甭再拧种反楔了!不跟大伙儿吃一个井里的水是活不下去的!”

可这种巴望连年落空。二反楔吊二郎当带溜子种出来的庄稼,比他们天天丘在地里百般侍弄的收成还好。刨出土的大红薯小孩儿都抱不动,拾到手里的棉花都感觉像弹簧似地撑手。他送上门来的媳妇儿不但没有拔腿就走,还将她头前生的闺女不时接来“混生园”小住。小姑娘也是细高长条,十五、六岁就动人楚楚,据说在县城上寄宿中学。拿着二反楔给她打造的袖珍显微镜,满地里飘摇着裙子找虫、草标本。面对不争的事实,一向嘴硬的村民还是嘴硬。说自古以来就有句俗话叫作“世上饿不死瞎打混儿”,好像二反楔的庄稼、媳妇儿都是上天可怜的。直到连篇累牍一个新时期的新口号越叫越响,迷迷瞪瞪的村民们才忸忸捏捏地讨教二反楔:啥叫科学种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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