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清障来势汹猛,进展缓慢,阻力重重八方挚肘,给了刘嘉能意想不到的喘息机会。有机会喘息,就说明没有被一棍子打死。没有被一棍子打死,刘嘉能当然不肯就这么认栽认赔。几天沉默不语后,这天他问我家中的老人是不是还种着地?他想抽空给送点化肥去。肖婵荣猜他是想开车乡下散散心,正好又有不用花钱的化肥送人情。欣然赞成说:“也给我们家带点。”
从县城到敝的柏油公路,五年间新修了两次,当下仍然是千疮百孔。听老百姓说,公路局长和承包修这条路的南方人都喜欢作秀,总想把它也打造成百媚千娇的南国姑娘。如果哪个地方稍微多摊了一点料,都赶忙斥骂工人趁热铲出来。刚一飘带似的舞弄出来时,还真是表面光洁娇小玲珑。可一遇冬天下雨下雪,就立马表皮皴裂了。天寒地冻当年还看不大出来,过年初春一开化一解冻车轮一碾轧,就隔三差五路见不平了。接下来再经个夏季雨季积水横流,就彻底花容失色惨不忍睹,像个人见人厌的糟老婆子了。
刘嘉能小心翼翼地驾驶着厢式货车,巧妙地绕过一个个大坑小窝,曲线救国似的蜿蜒前行。车上装了约有上百袋化肥、磷肥,我和肖婵荣都一再说两家种地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刘嘉能说“多拉上点吧,又不用你俩扛着背着。”
戈宝林给了箱膏药,说就不陪着去了。让二老爹娘哪疼贴哪儿,留够自己用的后,尚有余数分发四邻亲友,因为老胳膊老腿的大都用得着,也算是结义儿子孝行天下了。肖婵荣让他再加一箱,说她娘家那边“也有你的二老爹娘”。戈宝林不肯,说你们今天能走一个地方,连吃带喝还不闹腾到天黑了,别的地方根本去不了。“再说了,咱俩既没义结金兰,又未通秦晋之好,凭什么让我也跟着你喊爹叫娘呢?”肖婵荣微笑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凭什么。”戈宝林退后两步洞若观火,小弟弟似的顽皮说:“我不去,万一让你抱上床去我就下不来了。”“啊呸!你还真就给自己长脸了!”肖婵荣一只鞋子甩了过去,戈宝林抢起来就跑。肖婵荣跳踉着一只小脚追不几步,扶住一棵小树连咳带笑。
不知戈宝林是舍不得多给箱膏药信口托辞,还是他真有先见之明早己料到,总而言之是真让他说中了——那天我们真的是只走了一个地方。
那天我们那辆厢式货车一拐上进村之路,四面周遭正在地里干活儿的父老乡亲,就住下家伙瞩目张望了,纷纷猜测这车是奔着谁家来的。因为那时村里人没谁有车,举凡开着汽车进村来的,要么是衣锦还乡的游子,要么就是翻身不忘穷亲戚的官人富人。乡政府那辆破不啦叽的吉普车谁都认得,进村出村除了狗咬没人搭理。
依照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入乡随俗,我让刘嘉能在一个路边有人的地方停住车,拉着肖婵荣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路边的人立刻起身惊喜,抢着跟我拉手说:“原来是你呀!”不习惯跟男人拉手的女人,就牵住肖婵荣七嘴八舌地问:“有孩子了吗?怎么没带着来呢?”肖婵荣说:“孩子上幼儿园了,早晨送下午接。”那些女人就啧啧咂舌说:“多快呀!孩子都恁么大了,你还这么俊俏,就跟没结婚似的!瞧这小手,怎么保养得这么好呢?还有这脸蛋儿,到底用得什么才滋润成这嫩呢!”刘嘉能抽着烟笑看女人恭维,忽然惋惜地一拍大腿,心说怎么没想到带点美容霜什么的让肖婵容现场说法呢!白白错过大好商机,真算是忙迷糊了。
四面周遭干活儿的乡亲,也都撇下农具向我们走来。有的还边走边擤鼻涕边在大腿上搓手。据说灵长类动物都有这种本能,算是最为古老的交际整备。我迎着他们分发香烟,有几个感动得直拍屁股,眼瞅着香烟不知该怎样接住才算恰到好处。几乎每个人的开场白都是:“若不是看见你下车,还真想不到是你回来。”这句话听似寻常,其实暗含毁誉。他们对你表示惊喜时可以这么说,对你反感不满时也可以还是这句话,只是语气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耐人寻味儿:“若不是看见你下车,谁知道是你回来了呢?!”一切都源于下车,源于下车是早是晚,还是径直开到自家门口才下车。据此一斑,村人就可以对你暗中各有褒贬。聪明的古代先贤,在外无所顾忌地作威作福鸣锣喝道,偶然归省却一派道貌岸然。又是见人作揖,又是歇马停轿,说是礼拜先人故土,其实也是犯不上口碑坏在故乡人。毕竟开裆裤子是在这里穿起的。
由于我们进村之前就老早下了车,又有好香烟供大伙儿吸着,不少男人当即表示不干活儿了,陪着我们往家走。支使女人回到自家地里收拾家伙儿。那些女人也无怨言,边往自家地里走还边絮絮叨叨。说我们家老辈人就知书达礼一辈子行好,积省得这后代人也是这么知礼晓事为人厚道。她们之所以也能如此口甜如蜜奉承话说不完,大概也是受了她们男人所吸香烟的熏陶。所以在农村,你如果肯给男人抽支烟,说不定就能把他们全家都收买了。
刘家能开着车,起初跟在众人后面慢悠慢行,后来车重路孬几次熄火,大家让开路来说:“先开着走吧先开着走吧。”并且执意让肖婵荣和我也坐上去先走,理由是:“快点家去吧,甭让老人等急了。”我们刚到家门口,后面跟着的人也都蜂拥而至了。大家巴巴地望着厢式货车,不知里面装了多少宝贝东西。因为在后面跟着车轮跑的时侯,听着弹簧板被压得吱嘎作响就早己各有猜测。
爹娘见这次开来的汽车比上次开来的还大,“儿呀乖呀”地叫得更加甜蜜。拉着肖婵荣的手夸儿媳妇儿又孝顺又有本事,“每次回家都给带很多东西!”肖婵荣垃过刘嘉能举荐说:“不是我有本事,是您这干儿子孝敬您的!他给您送来了一车化肥。”一听说车上装的都是化肥,我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紧紧握住刘嘉能的手说:“你可真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好孩子!疼俺真是疼到心坎里去了!你不知道现在种地年头到年尾的都在张罗化肥,种上这季就得操办下季的。这下可好了!省得我再南跑北奔胡乱买了。”刘嘉能略显腼腆地说:“担心的也就是您在家里种地买化肥。”这边两人话还未说完,那边乡邻们就急不可耐地将车厢门打开了——“哇!真是的!真是的!”大家无不啧啧咂舌艳羡不己。要知道,谁家只要有了充足的化肥,种地打粮那就轻省多了。肖婵荣从旁绘声绘色地介绍,说这些化肥、磷肥都是嘉能兄弟的那些铁哥们儿厂里生产的,但没有说放在帐蓬里好长时间没卖出去。既然是“铁哥们儿”厂里生产的,又是拉来孝敬干爹干娘的,乡亲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定就是好东西。
有人聪明透顶地从车底板上捏起了个散落的灰色磷肥颗粒,小心翼翼地往正吸着的烟头上一放,只见又是冒烟儿又是起泡儿,还有一点儿小小的异味儿,立刻高叫起来道:“好化肥!好化肥!真是好化肥!”大家不解地向他请教,他当然要学高为范式的卖弄一下学问。说这是分解反应,“只有真正化学合成的东西才会发生。不信你拿个石头子儿在烟头上烧烧试试,它根本就不会有这动静。”这土能人的实地测评,更加胜过无数冠冕堂皇的权威认证。因为乡亲们尽管上学没上到懂得分解反应,可弄个小石头子几,甭说放在烟头儿上烧,就是扔进锅底下烧半天,扒出来会是什么样儿他们还是知道的。又有人认出刘嘉能就是上次来了发棉裤棉袄的喝酒英雄,愈加敬佩得恨不能把他抬起来扔到天上。
接下来就有人提议说:“赶快卸车吧?”让我爹收拾地方指点放在哪里。我爹礼让众人先进家来吸烟喝茶。那些人说:“还是先卸车吧!卸完车拾掇利落,坐下喝茶喝酒就不用再想这档子事了。”可是卸着卸着有几个人一咬耳朵,大家又慢慢腾腾地不想卸了,陪着笑脸问我爹:“您老人家就那几亩地,能用得了这么多吗?”一人开口,马上多人附和,后来干脆直接要求:“也匀给我们点吧!”我爹似有不肯,他们又转而求刘嘉能和我,并且义薄云天地宣称:“钱不是问题,多少钱一袋尽管说,保证分文不少。”刘嘉能仍然豪爽得像发棉裤棉袄说:“你们谁需用多少尽管拉走就行了,提什么钱不钱的,别那么外道!”瞧着我爹有些心疼不舍,他又走上前去宽慰道:“您老人家尽管放心,啥时侯需用化肥了,我立马就开车给您送来。这次先匀给他们点吧?乡亲近邻张嘴容易合口难,失了谁的面子都不好,您老人家就答应了吧。”我爹把我和肖婵荣也叫了过去小声嘀咕说:“上次那么多棉裤棉袄都白给他们了,这次恁么多的好化肥可不能再像那似的了!”刘嘉能依然嘴硬说钱不钱的不算什么,说着就踱到一边儿喝水去了。
后来肖婵荣作主,说厂家原来卖的是多少钱一袋,问刘嘉能运到这里还加不加点运费?刘嘉能说自家的车给自家人送化肥还加什么运费呢!并且让肖婵荣去零存整每袋再少算块把两块钱。大家一听果然是价钱又低化肥又好,呜嗷一声都往车上爬,上气不接下气地抢着往下抱。抱下车来各自放成一堆,然后又急急忙忙地去找地板车,生怕晚拉走一会儿就不属于自己了。
那些刚才不在现场的人,半路上看到听到抢化肥,也都疯了似的往这跑,裹挟得不明就里的也跟着边跑边问去干什么。全村老少都像炸了锅,真就像千年不遇天上真是掉馅饼了,连拉着柴草车子的都怕拉回家去耽误功夫,直接拉着就过来了。当然,更多的人还是扑了空,怔怔地望着空空如也的车底板,不知这“馅饼”是不是还会接着往下掉。
夜晚照样是豪饮。那些来喝酒的人,都顺便把应付的化肥钱带了来,并且还是那种该付三百的硬要塞给伍百,急赤白脸地你推我让非要刘嘉能多留一点。刘嘉能更是视金钱如粪土,端着酒杯号令肖婵荣:不足十元的零头全都免了。大家都掏出心来充好汉,喝得东倒西歪越发十遍八遍地缠磨刘嘉能明天一定还得来,说全村三分之二的人民还都盼着他呢!
刘嘉能一诺千金不惧辛苦,小憩一会儿连夜回城,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又接连运来多车,可依然还是一抢而光供不应求。这是因为村里人抢够了自家用的后,又帮外村的亲戚朋友抢,搞得车水马龙越传越神。
那些被无良厂家不肯抱走的“孩子”,就这样被刘嘉能甩了出去。不仅套住了白狼还名声鹊起,连相距此地十里开外的龙三旺都骑着摩托车闻讯赶来一探究竟。兄弟别后相见自是分外热情,他希望我们这些已进城的哥们儿,以后有什么好事也能想着他那个村点,因为他也正心急火燎地想门路让全村都尽快发家致富。我们告诉了他各自的所在,盼他日后带着媳妇儿进城去玩儿。此后不久他还真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