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一瞬的剧变,十郢流几乎都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看到那个女人悄无声息地抱着少年,就如同在那一刻与少年一起死去一般。她的表情,静止到可怕,那双琉璃瞳底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凄凉,她并没有哭,但这种眼神却比哭泣更加强烈。
他看着她,心一点点凉下去。他似乎在顷刻间全明白了,有些事,始终不是他想便可以控制的。
他付出许多,以为自己终有天会感动她,但在这之前,少年已用自己的鲜血在她心上狠狠划了道伤口。原来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没离开,一直都在她身边默默地守护她。
少年的心,竟不比他的心少分毫情感。
那个奇怪的、固执的、孤僻的少年,对司珞安是真心的。
“司珞安!”忙压下心底的繁复情绪,他缓缓上前扳住她的肩膀,“我们快离开这里,汉谟拉比马上就会来,快点走!”
她放下怀里的少年,动了动,接着缓缓转过头。他心头一惊,除了悲伤,她眼里还渗入了仇恨的火光。那是汹汹燃烧的怒火,她从来都是淡漠的,即便战斗杀人时,也只会更冰冷而已。
这样子赤裸裸燃烧的怒火,他从未见她有过,仿佛突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
“别去!”他顿时慌起来,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他不能让她去,绝对绝对不能让她去!
“松手!”她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咬着。十郢流见状,则更是加重手下的力度,牢牢握住她双臂。
“我要那个暴君死!你别逼我对你动手!”什么理智都消失了,身体里,心里,脑里,唯有怒火,就像沸腾的水,已经变成蒸腾热气,直冲头顶。
“冷静!你要那个人死,你以为你能独对他的士兵,就算让你侥幸杀了他,地球的未来也会因你的冲动而全部改变,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受难吗?你是不是为了他,打算做整个地球的罪人?”他朝她大喝,一半是焦虑一半是怒火,焦虑担心她的安危地球的安危,怒她居然可以为了少年盲目到这个地步。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杂乱的脚步声自山腰旁一条隐蔽密径逼来,士兵手执青铜佩剑,在将领指挥下散开形成半圆形,弓箭手也一一将箭搭弦瞄准了湖边的两人。褐发王者,踏着尚带露珠的青草,出现在队伍里。他看到了湖边胸口流血的少年以及那对巨大的羽翼。
看来这一支连夜赶制的特殊的箭,的确杀伤力十足,那是一支铁箭,铁器是这两年他征战下的最大的获益!想不到,如今为了得到一个女人,他竟将最后的密器也用上了。
这一次,她还能逃去哪里,他一定要把她擒获!这个要得到她的念头,早已变成心底的咒语,两年来一遍遍啃噬他,无论得到再多的女人,他都无法满足!
征战与杀戮,无数次征服与胜利,每次看着别人臣服在他脚下,他都会想起这个女人淡漠疏离的琉璃眼瞳,那里面有的,从来都只是轻视!
该死的教他怎么都忘不了的轻视!
“你知道现在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次我不会再手软,要么走过来,要么死!”他冷眼看着她,视线的余光扫到她身后的黑发男子身上,迸出深冷的光。
“到底,为了什么杀人?”许久,一直低头看着少年的女人终于开口。她与汉谟拉比对视,怒火仍在她眼底燃烧,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冷静,“告诉我一个理由。”
“到现在你还在问这个?”他觉得可笑,“获得。我所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获得,你不应该不明白的!”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她,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她自己,因为她太强太傲气,不肯屈服,所以才造成了今天这一切!
这个该死的男人!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想杀掉过一个人!他根本只是疯子,但他是汉谟拉比,她却不能杀他。她是想不顾一切,但是十郢流说得对,即使她能杀他,她也不能做整个地球的罪人!
身体内的情绪翻涌逆转,连手指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这一刻,体内两种极端的情绪就快要把她撕裂开来,她慢慢在这种痛苦里颓然,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万年前的时空,一万年后的时空……如今对她来说,全都没有意义。她深深明白,琉拉是为她而死的,而她,再活下去还有意义吗?
无法杀了汉谟拉比,也无法令琉拉重新睁眼,什么都没有意义!
一定要在失去之后,她才明白那个少年对于她的意义。琉拉,那些曾经平静温暖的回忆,那些总是令她悸动的话语,少年的心,早就牵动了她的心。
她扶起他的身体,紧紧抱住,“这次总算可以了结了。汉谟拉比,我的选择永远不会是你!”话落,她神色一变,带着少年朝后退,跌入幽湖。身体沉入湖水的一刹那,十郢流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他似乎已经料到她会如此,却依然在亲眼目睹后震惊,“你要陪他一起吗?司珞安!你真的要陪他一起吗?”他悲痛看着她,“对于你来说,到头来最重要的竟然是他!司珞安你什么都打算抛弃了吗?”
她一手拉着已没入水里的少年,一手正极力从他手指间挣脱,苍白的脸颊上,有淡略而飘忽的笑,她开口了,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语气:“我累了,十郢流……我真的累了,求求你,放我自由吧……”
其实早该死的,三岁那年的灾难——如果在那个时候死了该有多好?活着,真的是一种折磨,找不到生存的目的,和机器有什么两样?唯一一个进驻她心底的少年,最后却为了她的背弃而死去。什么叫后悔莫及,她现在才算真正明白!那是比死还痛的感受,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一点点把她的肉割下来……只要一想到那双美丽的浅蓝色眼睛再也无法挣开,她就一点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有!够了,真的什么都够了!
“放手吧,十郢流……算我求求你,最后一次求你……”她哀伤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尖锐的刺直入他心。他突然想笑,那么努力地去保护她为她,最后她竟然求他让她去死,抛下他一个人去死!
“陛、陛下……”伊恩贴近他的主人,他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但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真的、真的让她这样死吗?”只有他明白他主人的心,这位非凡崇高的王者背后,掩着谁都不知道的秘密。他知道,他的陛下有多在乎那个女人,无止境的追杀掠夺只是为了得到——或许方法有些极端,但对于她屡屡轻视王者威严的举动来看,陛下能忍到今天都不杀她已经是极限了。之前那支特殊的铁箭,他也一再吩咐只可以射伤她,陛下一直在为她留着后路,但中间却总有变故。
那个少年的出现,本来就不在计划之中!
“闭嘴!”汉谟拉比愤怒地呵斥,眼神莫测,望去是无尽的黑暗,然而在那黑暗下隐藏的却是别人所无法了解的炽热情感和悲愤。
他给她那么多次机会,她居然连一步都不肯让,想死吗?那就死吧,去死好了!只要她死了,就再也没办法逃走了!就死在这个湖里吧,他会下令将这片湖封起来,请来巫师封锁她的灵魂,让她永远不能离开,让她永远徘徊,永远留在他统治的这一片土地上!
他握紧双拳,青筋突暴,用尽全力克制着身体内涌动的情绪。
“真的想死吗?”十郢流的声音陡然低下来,“很好,如果是这样,”笑容自他唇边泛开,一点点漫到他眼底,“那么,就一起吧!”随着这句话出口,他伏在岸边的身形松懈下来,与她一起往湖里坠去。
汉谟拉比眼中寒光一闪,在同一刻下命令,士兵的弓箭飞出,一左一右射中十郢流的双腿,竟硬是将他定在湖岸边上。士兵一拥而上,制住了他坠下湖水的身影,但司珞安却已挣脱他的手,没入湖水不见。
士兵们仓惶地看他们的王,要下去救吗?没有王的命令,他们不敢动,但是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死了……他们的王,会怎么样?
风,又卷了起来,将他褐色的发丝吹得凌乱,他在风中定定地望着湖面,那里只浮起几串小水泡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那个女人就这样沉下去,沉下去,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宁愿死也不愿向他臣服的女人,得不到她也不会让她再一次离开,死也无所谓,只要不是逃离就可以!
所以,沉下去吧,永远沉下去吧……
“司珞安……”腿部剧烈疼痛令他差点昏过去,血液急速地流失,令他俊美的脸孔褪去血色,他望着那片幽湖,看着水泡出现、消失,突然连呼吸都疼痛万分。失去她了,他失去她了……
司珞安……他真的失去她了。
风,拂过湖面,带起孤零零的一圈涟漪。伊恩怔怔望着湖面,眼前掠过那个女人的轻淡笑颜,突然间,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整个世界,都仿佛无声暗了下来。
这一片山腰,以往是无人敢踏入的禁地,此刻却在草地上架起了一顶顶士兵帐篷。遵从汉谟拉比王的意思,士兵请来了部落里几个老巫师,令他们封锁幽湖里的那抹灵魂。
那几个巫师不敢惹恼情绪正暴躁的王,战战兢兢地坐在湖边吟了两天咒语。据说,这样吟唱七天,便可以将一切灵魂永远封锁。
整个过程里,伊恩一直站在湖边,瞳底似乎压抑着某种翻涌的情绪,然而,这种情绪却始终没有爆发。他是不可以爆发的,在数年前决定誓死追随汉谟拉比王的时候,他就已失去回头的机会。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不管发生过什么,将要发生什么,他都必须效忠巴比伦王。
那是他唯一的王,终其这一生都是!
所以,即便感受到欲将他撕裂的悲伤,他也不可以表现出来。
那个女人,从头至尾都不是他可以企及的,所以,他没有悲伤的资格,一点都没有……
斜坡之上的峰顶,一块突起的光裸岩石上,一道披着白色斗篷的娇柔身影在带着吟咒的风中站立许久。掩于斗篷之下的美丽蓝瞳划下一滴又一滴眼泪。
她没想过,会因为这样而害了他。她那时找不到他,以为他独自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若知道他一直都在部落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汉谟拉比合作的。
“琉拉……”她在风里微微低泣。心很痛,然而,她知道无论她掉下再多眼泪,她都再也见不到那个少年了。
夕阳缓缓沉下,暮色苍茫而寂冷,明明快到夏天了,却带着晚秋的萧瑟。
一阵风吹过,岩石上已没了那个少女的身影。
从这边山顶,走到那一边的悬崖,只是短短几十步,但那一头却守备了数名士兵。她拉下头上的斗篷,朝他们看了眼,“我要过去。”
士兵相互对看几眼,面露难色。
“我一个弱女子,难道你们还怕我会救他吗?我只是过去看看他而已。”合作之后的唯一获得,便是在汉谟拉比身边享有宠爱,成为他身边不可随意冒犯的人。
士兵踌躇了一下,其中一人皱眉退开,其他人也跟着纷纷退开,让出了通道。
踩着不平整的碎石杂草,她一步步走近悬崖,悬崖边立着一棵大树,树干上,绑着那个曾经在巴比伦享受非凡尊荣地位的黑发祭司——曾经神明的使者,如今却如囚犯一般,他腿上的箭已被拔去,但伤口一直没有料理,血汩汩流了许久后慢慢凝固,一块一块的血迹凝在他早已破损的长袍下端。那张昔日优雅俊美的脸孔早已因伤口和两天两夜滴水未进的折磨而变得苍白消瘦,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他的手被绑在树干后,整个人被迫靠着身后的树干笔直站着,若不是那几道勒紧的绳索,光靠他如今受伤的腿根本无法站立。
汉谟拉比是故意要折磨他,那个男人的占有欲有多强呢?她凄然地笑,她知道的,对于围绕在司珞安身边的男人,他本来就恨之入骨!
他得不到的,宁愿毁掉!
而那些得到过他所没有东西的人,连死都没法选择。
他留下他,只是为了慢慢地折磨他,他要看着他一点点抽空了身体,一点点慢慢咽气。她现在,真是太了解那位非凡的王者了。
暮色渐暗,苍茫终让凄冷的黑所替代。她回头看了眼那几个士兵,确定他们看不清这里的情形后,自斗篷中取出干净的布条和草药。
她迅速撕开几乎黏粘在他伤口处的长袍,开始为他处理伤口。连着血肉凝在一处的长袍一被撕开,伤口处的鲜血顿时涌出,那种撕心的痛却只令他皱皱眉,然后睁开了眼。
“是你……”两日未沾水的喉咙沙哑而低沉,完全不似以往的声音。她的心一紧,立刻将斗篷脱下,拿出一个小巧的壶状器皿打开盖子喂他喝水,接着又立刻低头为他处理伤口,她动作迅速极了。以前部落家人还在的时候,村里经常有人因上山打猎而受伤,伤口都是她处理的。
“别出声音,疼也忍着。”面对血淋淋已逐渐开始流脓腐烂的伤口,她几次差点反胃吐出,但她死死咬牙忍着,硬是包扎好了两处伤口,接着她拿出匕首割断了他的绳索,将一小只包裹递给他。
“为什么?”无月的暗默天空下,他靠着树干低低问,“既然已经做了出卖的事,又何必这样?司珞安和琉拉都不在了……”
“我知道。”她看着他,将一捆长长卷起的藤绳交到他手里,“但当初你曾拼死自两军手下救过我,这个恩我不能不还!就当你再得到一次生的机会,这里四处都布置了士兵,只有这个悬崖才是生机,你就当和天上的神明赌一次,看最后的结果究竟是生还是死。”察觉到那边士兵已起了疑心,她立刻将藤绳一头绑在悬崖边突起的一块尖石上,因为是夜里加上藤绳上的绿叶,初一看并不会发觉那是条绳子。她将那只包裹替他绑在背上,然后将藤绳交到他手里,“快走,不然你连赌的机会都没有了!”
士兵开始冲这里喊,他看她一眼,握紧藤绳翻出悬崖然后在崖壁外定住身形,“我不会谢你的,因为是你害死了司珞安。”他随后抓着藤绳,一点点朝崖壁下方降去。
悬崖上,她倏地转身,看着那边点起火把朝她走来的士兵,紧紧拽住了双拳。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想最后赌一次!
是生,还是死?和神明来做最后一次赌注,汉谟拉比——只要,只要他对她有一丝真意,她就可以活!就算明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她依然要赌,因为她没办法什么都不做,继续这样活下去。
琉拉,她怎么也不会忘记初见他的那个清晨。
她在山里误入了族人的陷阱,等了一天一夜都没有人出现,她是多么绝望和悲伤,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但是,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陷阱的时候,他出现了。
那是一张足令任何花儿都失色的美丽容颜,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狭长眼睛下鼻尖挺直,完美唇型带着淡淡的蔷薇色。那是一个拥有象牙色肌肤的少年,宛如清澈的小溪,散发着神秘的馨香和气息,那是大自然的呼吸。他将她搂在怀里,带出了陷阱。他带着她腾空而起,跃上山的顶端,俯瞰脚下的一切。
一定是神明,这个少年一定是神明!
她几乎在刹那间爱上了他,毫无质疑地相信他。
然而,他在山顶看了她一眼后,却陡然放开了她,喃喃自语着后退,当时她并未细听他自语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她根本不愿听,她只让自己记住了他救她的事实,却遗忘掉他当时的话。
是的,现在回响起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的相识。
他当时说的是,不对,不是你,我以为是她,原来不是……
那个她,终于在不久后的一天让她见到了。
虽然当时她并不知道少年口里的她便是她,但初一眼,她也曾为她那股与生俱来的淡漠高贵气质所惊艳,明明是阶下囚一般的人物,明明浑身都布满了尘土,却依然可以吸引别人的视线。
那是她的魅力,令少年心系的她的魅力。
在塔依拉生命中灾难性的那一夜,少年再度出现,但是他只救走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心痛,第一次领悟到自己并不是那个她。
看着出现在山顶面色凝冷的王者,她缓缓朝他走去,然后跪下去,“陛下,塔依拉等待陛下的……命令。”
她以他的生命赌上这一次,从今后无论生死她会忘记从前所有的一切。
夜,静默暗沉。
风声拂过的山顶,在之后响起了女人悲恸的低泣。
那是一首悲伤的爱恋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