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临水而建的家乡过去总是十年九涝,不得安生。
汛期一至,浑黄色的湖水便会将过去还是牛羊成群、柳枝吐蕊、草木茵茵的湖床抬高许多,人工围起来的垸子像极了一个个在洪水中战栗的盆罐。一旦垸溃,整个家乡便会一片黄汤,树枝瓜藤、木柜门板,还有用茅草和树木结成的整个屋顶……都会随风浪吹送至残剩的垸堤边,极目苍凉。洪水消退,每一个村庄的坟场,都会增添好几座覆盖着黄土的新坟。
水乡人们大多称被水淹死的人为“水鬼”,男的死了来年要找一个女的做伴,女的死了要拉一个男的同眠——每当听到这些,小孩们便会心存恐惧。
夜幕降临,一镰冷月和稀疏的星星倒映水中,光淡水远,魅影重重。偶或传来一阵阵鱼鹰“呱哇——呱哇,呱——哇——呱——哇——”的鸣叫,在水波的回应下,声音凄厉而悠长……水乡月色,一切静谧而悚然。
这时,出来游玩的小孩,容易受到惊吓,睡到半夜往往会发低烧、说胡话,甚至梦游。老人们便会说,孩子的魂魄在外游荡,遇见了水鬼在追赶……要赶紧“收吓”,将孩子在外面游荡的魂魄喊回来。有时白天,小孩们因钓蛙、摸虾、抓田螺、捉泥鳅,突然从草丛中摸出一条水蛇;或摘桑葚、捣鸟窝、偷菜瓜遭遇菜花蛇、竹叶青蛇和毒蜈蚣、毒蜜蜂等,也会惊恐不已,魂逸魄飞,大半天回不过神来,晚上难以安睡。
遇上这些情况,孩子的母亲会按照祖辈遗传下来的方法:借着月光,抓一件小孩穿过的内衣、用手帕包着一小包大米,找到小孩受惊吓的地方,点上几根香烛、烧上几串纸钱,一边沿途用手向天空抛撒着大米,一边拖长着声音,十分虔诚而又满怀期盼地喊道:“宝宝哎——回来哦,宝宝哎——回来哦……”这时,坐在小孩睡床边的奶奶或姥姥,便会回应道:“回来哒——回来哒——回来哒哟。”
寂寥的夜空下,一个母亲的喊声,往往引来好几个母亲在喊:“宝宝哎——回来哦,宝宝哎——回来哦……”
小弟二毛五岁时的一个夏日中午,在河边游玩,不慎溺水,傍晚才被好心的邻居捞起。当时小弟的腹部隆起,身体僵硬,悄无声息。父亲和邻居们把他趴扣在牛背上反复颠压,吐出了好大一摊暗红色的血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血腥味的死亡气息。天完全黑下来了,母亲悲戚地将小弟抱起,轻轻搂在怀里,任邻居怎样拉扯也不愿松手……
后来,心存最后一线希望的母亲,又转回屋内找来一件小弟穿过的内衣,牵着我的小手,来到小弟白天溺水的河边,边走边喊:“宝宝哎——回来哦,宝宝哎——回来哦……”母亲绝望般的喊声,喊醒了水草、喊飞了水鸟,也喊碎了一湾河水……
直到我长大之后,才渐渐地明白和理解,为何水乡的人们爱唱花鼓戏,又总是选择一些有悲苦剧情的曲目,然后将唱词变换成一种长长的哭腔,拉得很长很长……也许那是他们对长期遭受苦难的一种宣泄和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