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檀儿见他口吐苦水,也感叹道:“其实我与你一样,也是个写书的。”摊主一见他年纪轻轻也自称是个写书的,一脸不信地说道:“你才多大年纪,没有经历是写不出书来的。”他本身是个商贩,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自认为有了些不俗的经历,饶是这样有时为了构思情节,还要冥思苦想,头发茬都快掉光了。
姜檀儿也不说话,拿起那本《娇儿传》翻开看了几眼,是写一位秦淮名妓的风尘野史,满篇咿咿呀呀,也没什么情节,除了颠鸾就是倒凤,没有一页不是关于****的,很明显这位小摊主是把自己逛窑子的经验给安到了秦淮河畔的上等青楼去了。遂放下小说,一脸不知羞地说道:“我虽年纪小,可这经验可是不少哦!”
“哦,此话怎讲?”
“实不相瞒,我本就是那茉莉香坊的茶壶,自小便是在那里长大的,这些个娇娘粉脂客的琐事,可没少见。”他这话说的颇为神气,好像那茉莉香坊的茶壶是世上一顶一的好职业一般,丝毫没有遮掩的意味,本就是个现代人,古人的骨子里那种冠上履下、尊卑有别的想法没那么严重。
摊主虽有些瞧不起,但对茉莉香坊倒是有很浓厚的兴趣,他本一介小小商贩,茉莉香坊那等地方岂是他能去得了的?那本《娇儿传》删删改改,自己苦于没有逛过上等青楼的经历,所写情节难免有些张冠李戴。当下便有了交好之意,便说道:“那看来这位小兄弟写的书也是关于风尘女子的咯?”
“我写的不怎么样,实在不足挂齿。倒是这本《娇儿传》,却很有潜质。不过我有一句话,你别嫌不中听,依我的经验来看,有些个情节并不符实,你如若改改,定会大火。”姜檀儿
也就看了几眼,哪里知道什么情节并不符实?说话半真半假半夸张,纯粹胡诌加拍马屁罢了。末了,又感叹一句:“这茉莉香坊里的门门道道,可复杂着呢!”
摊主见状,一时间攀谈得更加热烈,等到收摊了,便要邀请姜檀儿去他家中做客,大有促膝长谈把酒言欢的架势。姜檀儿虽未拒绝,却带着他去了一家小酒肆。摊主还真把他当做青楼顾问了,手边就放着那本《娇儿传》,问东问西,这情节是否符实?那台词是否妥当?恨不得逐字逐句来“请教”姜檀儿。
姜檀儿也是来者不拒,知道的便说说,不知道便胡诌,一时间也把摊主唬得一愣一愣的。两人就这样聊的是“文学”,侃的是“人生”,酒过三巡,都有些酩酊之态。
姜檀儿这才问道:“那摊主你的那印书的工坊现在可都闲置着?”
“自然是闲置着呢!自从置办回来,也就刻印了些我自己的书,现在想来太过冲动,生意不但亏了,这工坊也算烂在手里了。”
“我这也有一本写了无人出版的画稿书籍,如若方便的话,倒不如在兄台你这里帮我私印制一些来,我无事的时候也好瞧瞧。”姜檀儿说罢便一脸惆怅,越发的可怜。
摊主一把按住姜檀儿的手腕,醉眼朦胧地说道:“小兄弟,我懂你,这个忙我定是会帮你。”
姜檀儿心道:我也知道你会帮我,问题是帮到什么程度。便说道:“说来这刻印的也不用多,百八十份便可,你也知道我本一介青楼里的茶壶,手头自然不宽裕。”
摊主手扶着头,一笑道:“小兄弟,你这就见外了。你我话语投机,你又对我这本书提了这么多意见,说实话经你指点,我现在颇有些灵光乍现的感觉。你那书稿,便只要给我些刻印费用便可。”
还要印刷费用呀?姜檀儿见他言语澎湃,说话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也没便宜多少,不禁有些失望。他与摊主所谈之事,便是前文提及的私刻,属于小圈子内的私家刻印,与坊刻和官刻不同,都是作者自掏腰包,讲究量少质精,价钱往往比市价要高出许多,姜檀儿不知道摊主答应他只要刻印费用,其实也算很大方了。
“你改天抽个时间,来我这里便帮你印了吧。”摊主又说道。
“这个倒是不急。”姜檀儿推脱道,有些心不在焉。吴承恩是正儿八经的书商,自然是把宝压在了他那里,摊主这里的刻印也只能当做以备不测的候补力量。
“前世”里姜檀儿不是盲目的乐观派,同时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悲观派,但却对一句话深信不疑信: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会出错的事也总会出错。一块面包片,其中一面涂满了果酱,另一面则什么也没有,那么有时候会很不幸,掉落到地毯上的总会是其中涂满果酱的那一面。
这是一个让人忍俊不禁又无法忽视的定律。所以,无论工作还是生活之中,总会多留一个心眼,画稿他会努力完稿,如期交予吴承恩的那里,可同时自己这边的野路子也不会完全停止。
两人当下又喝了几杯,见天色不早,摊主这才作辞要走,临走之前自然又盛情邀请姜檀儿改日去他家叙旧之类的。
送走了摊主,姜檀儿这才觉得头有些昏沉,“前世”世界里他不说千杯不醉,但也算是小有酒量了,中度白酒一斤多,喝完生意照谈不误,从来没耽误过事。这九朝的现流行的都是发酵酒,采用粮食谷物等经过发酵酿制直接饮用的,不过二十度而已,姜檀儿却也没想那么多,只当是长时间不喝酒,不太适应。
便差了跑堂小二又要了一壶酒,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自酌自饮,待到喝完出了酒肆,这才觉得那腿轻飘飘,着地难,外加嗖嗖的小风一吹,更加痴醉了。他倒是忘了,自己是鸠占巢穴,心是自己的,身子却不是自己的。
小东门照样营业着,虽说这里平日里顾客就不少,却没有今晚这般火红,从开门时起人便络绎不绝,而且来者各个都是锦罗玉衣,相貌不俗,俨然超过了平时小东门所接待的顾客的层次,细一看都是茉莉香坊后园的常客,不知为什么今天全都簇拥到了这里。
此时,门口走来两位公子,其中也瞧出了不同之处,正张望着。门口迎客的茶壶见眼前这两位相貌甚是陌生,再看相貌和穿戴,就知道又是世子阶层的达官显贵,反正今晚的宾客众多,不缺龙凤,便也没那么奇怪了。忙说道:“想必两位公子也是来赶局的吧?请进请进。”
他这一说,却是把两位公子弄糊涂了,其中一位问道:“今晚这里有什么局吗?”说话的这位,长脸深目,薄唇凤眼,一身彩绣锦袍,放任在小东门百花齐放的今晚,也显得很是耀眼脱俗,正是那天碰巧听见姜檀儿在门前游说分发画册的轿中公子,当时看见画册便一直把这事搁在心底里,显然是才抽出时间来见识那画的作者。
茶壶说道:“两位怎能不知?今晚是我们这里一顶一火红的倌人晋升入驻后园的日子,城南黄大少爷为其捧场,便专门在小东门办置了一场阁楼赛诗会,后园的客人也都来此捧场。”
茶壶说完一脸羡慕,也暗自感叹那黄大少爷出手阔绰,小东门好久没有这般热闹的场面了。
这里晋升入驻后园的倌人多了去了,却没有这般风光的。说到这位倌人,名叫尤巧巧,原是青楼百花坊里的红牌倌人,前些日子被陈夫人挖墙脚给挖来了,在小东门里转嫁过渡,只是个形式,自然不久要入驻后园的。那城南黄大少爷自然是尤巧巧的头号大金主,倌人换东家,这才办置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大聚会。
京都的世家子们本就口口连着气,黄大少爷家世不俗,这一推波助澜,遂才铸成今晚这般的盛况,场面犹比茉莉香坊后园,不落下乘。
城南黄大少爷?问话的公子心里这一琢磨,便问道:“那个黄大少爷的父亲可是在直隶总督署就职?”
那茶壶眼睛一亮,心道:这位公子果然眼力不俗,答道:“正是,说起这位黄大少爷,近日来风头正盛,才(财)貌双全,照此下去,可是要快追上了号称京都青楼公子之首的赵子墨了。”
这位黄大少爷的父亲身在外就职,可三世为商,家底都在京都了,到了他父亲这一辈考取了功名,算是终于提升了家族地位。官本位,资为辅,虽说官职不大,财力雄厚,近些年来在地方晋升倒是很快。
茶壶不了解实情,只看青楼里的排场,便觉得黄大少爷也很牛,但与赵子墨相提并论的话,就显得浮夸了,不过本就是一介茶壶,说话没有边际倒也无人在意了。
锦衣公子与那黄大少爷的父亲倒是有过几面之缘,记忆里倒是个老老实实的老儒生的相貌,说话也四平八稳,只不过因为派系不同,也未深交。却还不知道,他膝下的儿子在京都里能有这番名气,都快追上赵子墨了吗?空有名气的话,恐怕会不长远。当下看向他身边的公子,合着的纸扇向前一探,说道:“请。”
两位都是和颜悦色,颇有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进了小东门,当下便在大厅角落里随便找了个座位,丝毫没有架子,茶壶在身边也看不明白,问道:“两位是有相熟的倌人相陪吗?还是只是在楼下大厅打打茶围,看看热闹?”
公子一笑说道:“就在楼下便好,另外,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做姜檀儿的?劳烦你帮我叫来。”
茶壶闻言便去了大厅找了一圈,又去了小东门后宅几处他常去的地方,也没瞧见人,便把事情说给范大庄听了。后者也正寻着呢,今晚算小东门的大日子,偏偏赶到这个时候旷工,大丫环知道了定要重罚了。
楼下大厅热闹,平日里去惯了茉莉香坊后园的这些公子们,也都被安置在了靠前的雅座上,等着这阁楼赛事会的开场。刚才茶壶又回来了,见到角落里的两位公子还在,便说道:“那个姜檀儿出门给人送请柬去了,一时还未回来,两位有什么需求,找在下便可。”
锦衣公子闻言,只要了些酒水便打发茶壶去了。旁边公子相貌也是不俗,伴在锦衣公子左右,对其颇为尊敬,此时才开口道:“那副画究竟有何奇特之处?那姜檀儿又是谁?能亲自劳烦凤冲兄这样对待?”
又看了看周遭,有些不屑地继续道:“而且还在这种地方?”
被称作凤冲的锦衣公子顺着对方的眼光,也向着周遭瞧了瞧,前台一位清倌人给暖场,正在抱着一把似琴似琵琶的乐器缓缓弹奏,其他各处鼓瑟吹笙、喧嚣烂漫,好一副人间极乐的场景。轻言道:“这种地方有什么不好?你看看这些少年公子们,恣意享乐,佳人相陪,游戏人间,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有何不好?我打小便是在瑾王府长大,每日伴别人读书,说实话,倒是闷得很。”
锦衣公子说话同时,脸上并无表情,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想到那个姜檀儿,又接着说道:“这幅画呢!我当时看过之后,觉得该笔法虽不符合当世之人的审美,但细一看基本功底却非常扎实,显然对诗画鉴赏等方面有着独特的见解。这一点,恕我直言,在现如今的京都诗画圈内,并不太容易。”说到这些,他脸上才有了一丝担忧之色。
“听你这么一言,我倒是很感兴趣了,可惜还没有机会看。”
锦衣公子见到对方有所认同,便狡黠地又说道:“当然,单凭我一个人的观点,也不敢妄下断言。实不相瞒,我又把那幅画交予了柴大才子品鉴,他便擅自给拿了去给他那些个国子监的学生讲学去了。可见这画到底如何,有他在前,想必比我更有说服力了。我当时路经这个小东门,最初便是看见那个姜檀儿在分发这些画,想必一定与这画原作者有着关联。”
一提到柴大才子,对方眼睛也是一亮,原本还有些怀疑,这下却是信了。
锦衣公子缓缓叹了口气,又说道:“这些天雨下的不停,浙江等地区又有河堤决口,瑾王府自然又交代了在下筹钱的差事,瑾王府不是朝廷,但却年年从这些个世家富商怀里扣钱,哪里容易?这一扣二扣,这一圈子的富甲们怕是都要得罪光了。”锦衣公子说完,便也深觉得头疼,这才向对方诉起苦来。
对面公子虽属同一派系,却没在瑾王府内谋事,听他讲的这些,才深知难处,心道:不在其位不谋其职,素有人对他有褒有贬,却不知道有的人即便有了吕凤冲之运势,也未必能有其心志,天上的馅饼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掉落在你的头上的。并不深问,只转移话题说道:“只是这姜檀儿与此事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