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正思考着，却见到房里屏风后走出一位妙龄女孩，上着一身鹅黄色交领小袄，下着及地马面小褶裙，裙子两边褶皱像折纸一般重重叠叠的，伴随着轻快的步子，前后呼扇着，显得女孩装束打扮的轻便和可爱。
再看妆容貌，便真的如画中的女子，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玉白的脸颊透着红润，嘴方口正，皓齿明眸，束在头上仿若蘸了墨水一般的一头乌黑的青丝，眉宇间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
此时女孩两手却端着个棋盘，兀自走向吴承恩前边的红木方桌，最后才稳妥地放在了上面，邀功似的望着父亲，说道：“爹爹，我又设了一个棋局，考你一考，你瞧该如何破解？”
刚才她爹与姜檀儿交谈的时候，她便一直躲在屏风后，倒不是避嫌，而是自己在闷头琢磨棋局，一心两用，屋子里边这一行事也都听的一清二楚。
吴承恩一看女孩又用棋局来考他，却皱起了眉头。这个女儿他自然是宠爱有加，天生是继承了自己的基因，自幼极为聪慧，诗词歌赋不用细说，自然是样样精通，精研的是大学问，又在绘画书法方面有造诣，虽是女子，入不了仕途，但却被特许正在国子监求学。
九朝学制很是宽泛，重文轻武历来如此，像他女儿这般在京都最高学府里求学的巾帼们也不在少数。说到底他自己的这个岁贡生的称号，也还是因为女儿名声在外，因此得来的。
父女之间常常这样以棋局的形式相互较量才智，只是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他这个做父亲的智商的余额已经严重不足，他设的棋局女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破解掉，而反之，女儿设的棋局在他看来是般若棋局，饶是他费尽心思纵横捭阖也很难参透女儿在布局谋划方面上的心智。正所谓棋如人生，他已经感觉到了与女儿之间深深的代沟。
佯装不悦的样子，便说道：“又要破解，你上次设的棋局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呢，怎又有了新的？”
对方见他推脱，娇憨地说道：“父亲莫要偷懒，你这样整日地不动脑思考，与我相比才会落了下成。”
说罢，往对面椅子上一坐，从荷包里拿出一颗风干的果脯，放入樱口之中，又对书童说道：“那个姜檀儿的画稿如何？拿来我瞧瞧，真的会如你们谈论的这般奇特吗？”
在书童眼里，家中的大小姐可是诗画方面的权威，地位可比老爷高了许多，自己与老爷观点有悖，自然很麻利地把画稿拿给了她看，想让大小姐做一番公正的品评。
却不想中途被吴承恩给夺了去，后者当然是不想让一个女孩家家的看这种东西，说道：“五月，这种画稿不看也罢。”
他女儿叫做吴月，是阳春五月所生，取名时便用了这个含义，是希望女儿能像阳春五月的好雨时节一般，平日里都她小名——五月。含笑说道：“你们之间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不就是抱有狭邪之名嘛！若单纯是这些我便不看了，可是听你们言谈，有些许疑惑，我便更好奇了。父亲你也别太老古董了，女儿我钻研绘画，对这些自然会有另外一种姿态去看待，平日里也难免要去接触，如果这些在父亲眼里都成了‘不看也罢’的话，那恐怕连带的女儿也被瞧不起了呢！”
五月小姐钻研绘画，在国子监也有一番小名气，自然会对人体形态什么的有专业性的敏感，她们那一班女班也是出了名的精灵古怪，很多个世人所不容的事情，也都被她们做了个遍，丝毫不比国子监里将来要入仕途的正统男班差。搞艺术嘛，自然要放开些。被称作老古董的父亲，这才允了她看那画稿。
这时，从后园宅子里进来一位妇女，身边领着丫环，是吴承恩的妻子，见到女儿在前边店铺，便恼了说道：“下午还叫你去和丫环学学刺绣，一转眼便没了影。”
身边丫环头低了更低了，不想被小姐想到是自己告了密。在妻子看来，女儿整天钻研的都是男人们的东西，上的那个什么国子监女班也没什么用处，他们家就只是个普通商人之家，不如老老实实学习些女红手艺，将来嫁个好人家。一家三口，各有所长，妻子瞧见眼前形式，便察觉端倪，旁边小童把下午姜檀儿这种生意事一五一十地讲于她听了。
妻子虽不懂诗书画稿，但对生意事还了解一番，见到丈夫徘徊不定，心道：一定又是老毛病旧犯。兀自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听你评价，那画稿自然是有些离奇之处，若是好，咱们便刊印了吧，将来卖的好，生意也火红。”
吴承恩摇头道：“不管卖的好与不好，这本画稿我看完便已经决定不打算刊印。”
“不打算刊印，又为什么又要他完稿之后再来这里？”
“是想看他如何把这个离奇的故事收尾，另外我今日给了他一些意见，是希望他能够听取，他若有心思便会通篇改了这画稿，倘若没有心思，那只能说缘分未到，不可强求。”
在他看来，这本画稿的精气神的确不在于狭邪之名、风月之事，论及的主题也很隐晦，但并不代表便可以直接以这种轻浮的形式登堂入室，披着粗浅的外衣并试图探讨更为深刻的主题，但追本溯源地讲，无论这种主题多么深刻，其表象依旧无法脱离外在的形式。
他很赏识姜檀儿其人，但对其所作所为却不认同。耽于书市，撰写通俗文章，便已经被人斥为小道，而从事小道之人若本身不懂得自怜自爱，那便是小道之小道。
他深知自己无法阻止这本画册的流通，那最好的结果便是非出自自己之手。多年来也是因为端着、洁身自好等原因，导致了书坊一落千丈。他是想写一本好书，用以提升通俗文学本身的地位。
妻子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执拗的样子，无奈便转移话题道：“那本画稿呢？拿来我瞧瞧。”
画稿自然是在五月小姐的手里，得得，这本未完的画稿倒成了吴家宅内的抢手货。
书童看见小姐仔细观摩着，面上无一丝表情，良久才说道：“这般画风，我倒是见过。”
书童本以为小姐钻研诗画，见到这种独特的画稿，会有什么不同的见解，谁料说完那句之后却也没再说什么，神情极为淡定，忍不住又问道：“小姐你看这故事又是如何？”
“我看得少，便只注意了画风，故事却没在意，你来说说是个什么故事。”五月小姐回道。
书童自始至终都伴在自家老爷身边，这画稿也都跟着看完了，便把故事情节按照自己的理解，给小姐说了个大概。吴家家境如何，暂且不论，或许是常年与书为伴，家中的书童丫环也都受到熏陶，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家中老爷小姐不但不贬损他们，反倒很是倡导。
五月在他复述的同时，便执笔也在纸上画了一幅肖像，画中人便是眼前皱眉思考的父亲大人，依稀可以见到传统工笔画的痕迹，但更多的是效仿了她所见画稿速写的画风，却也不完全照抄照搬，画完众人便觉比那姜檀儿的画稿更具特色和神韵。书童见到不禁拍手称快，说道：“小姐果然聪颖，见过一次便直接效仿了来。”
五月小姐兀自看着自己的画，并不太满意，说道：“并不是第一见到，这等画风，在国子监诗画讲坛上便早有人具体讲解过了，眼下我们女班已经很流行这种笔触了，只是大多都初做尝试，没有什么成品。”
“也就是说，这等风格，不是那个姜檀儿的独创喽？”
“也不尽然，那次诗画讲坛请来的先生也是拿着别人的作品，我们曾详细观摩过，那画中的人物与这本画稿上的董香怜有几分神似，我猜先生讲课所用的作品与这画稿的作者应该同属出自一个人之手。”
说起那次请来的先生自然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子，诗画论坛之后便又带着他们去了趟郊外写生游历，果真人如其名，无论谈吐还是行事作风，无一不是文人志士之楷模。
素有闻，江浙苏杭有江南四大才子的美谈，可在京都国子监里学生们眼里，四大才子虽盛名远传，却无功名在身，空有抱负，却不能安邦定国，这便是与此次请来授课的那位才子最大的不同了，此人年纪轻轻便连过乡试、会试、殿试三项天下文人头上的“三座大山”，顺手拿到解元、会元、状元，是名副其实的三科状元，仕途坦荡，风华正茂。
自古以来，天下文人极其重视仕途，十年寒窗苦读，皆以入朝为官为此生夙愿，特别是在国子监这种九朝最高学府当中，那人早就成了“圈内专业人士”最为崇敬和钦佩的人。
五月小姐在郊游写生期间，见到了偶像，本想借故攀谈一番，奈何他周遭莺莺燕燕的仰慕者实在太多，最终也没能交谈一句，很是遗憾，就连现在想起来都还俏脸微红，一副羞赧难当的样子。
所以，能够被先生拿出来给她们这些监生亲自讲解，五月小姐便也觉得这等笔法应该受到重视，能在国子监流行，也理所应当。只是刚才在屏风后面听到姜檀儿的言谈，稀松平常，很难与那请来的先生联系到一起去。所以，自始至终都表现的很是冷淡。
这样想着，便好奇地问道：“那姜檀儿是谁？什么职业？”书童答道：“刚才听他自我介绍过，是茉莉香坊的一个茶壶。”
“茉莉香坊是什么地方？茶壶又作何解？”
“额，这个……不好解释。”
※※※
姜檀儿并不知道，自己的画稿早就被判了死刑，顺便人品没由来便得了个“差评”。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了这么久，出了禹鼎斋，就见天色已晚，时间已经耽搁了，就算到了小东门估计也都打烊了，便一不做二不休，旷它一天工。姜檀儿初入小东门里，那张平玉还能欺负欺负他，现在她都自身难保了，姜檀儿自是不会再怕她。
在小东门做茶壶，若是本本分分，只要处理好与铺房倌人这一层关系就好，其他倒也没什么大麻烦。“前世”影视剧里总把茶壶这个职业演的多么恶劣，多么以权谋私，实际上穿越到了这里才知道，茶壶能有多恶？能有多大权？倌人被斥为下九流，但好歹有个好的色相，理论上是存在野鸡变凤凰的可能的，茶壶可就是连下九流都算不得，功能性职业。
走着走着，便又到了街口，原本热闹的街市已经冷冷清清，此时却见到之前“巧遇”过的那个摊主，旁边的摊主早就收拾行囊走了，只有他正独独的坐在书摊前发愣，见姜檀儿又走了过来，便说道：“不买就不要看。”
“我买，谁说我不买？”姜檀儿信誓旦旦道。
见他改了口风，那摊主也没多大高兴，冷冷道：“那你要买什么书？”
姜檀儿假意挑挑选选，最后锁定了两本，递给摊主。摊主见他挑选的“仔细”，那本《娇儿传》在他手里拿起了又放下，三番五次最终还是被丢弃了，也不管他递来的两本，便直接把《娇儿传》拿到对方眼前，说道：“这本书，你为何不买？”
摊主的这番举动，倒是给姜檀儿惊着了，莫名其妙地问道：“我为何要买这本？”
“因为，因为这本书好看。”
“哪里好看？”
摊主支支吾吾，面对质问便也回答不出来那本《娇儿传》到底好看在哪里。那摊主之所以极力推荐这本书，是因为这本书乃是他亲自所著，摆在书摊上卖了好长时间了，一本也没卖出去，一时气急，这才不理智的“强推”了。
不但吴承恩那样的大书商有自己写书的想法，姜檀儿眼前的这个小小摊主照样也有文学梦，倒卖书籍的同时，自己闭门造车也写了一本。
他原本只是个倒卖书籍的小商贩，前些日子写书便觉得来了灵感，感觉著成之后一定会大卖，所以这才一咬牙用多年的积蓄从别人那里购置了刻印书籍的工坊，也学着书商那样自产自销一条龙，想着节省了给其他写书的润笔费这一环节，主推自己写的书，岂不妙哉？然而看着自己书库里存着的快要发霉的《娇儿传》，才知道之前种种都是假象，又不想承认自己其实就是个草包肚子，那本《娇儿传》删删改改，效果依旧不佳。
生意不佳，便只好重操旧业，又出来摆摊了，他也算身价蛮重的一位摊主了。最后，这摊主才把事情原委全盘托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