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男人开着轿车,旁边坐着他的儿子。是正午,车子穿过城郊一条僻静的胡同。阳光如火焰般炽烈,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男人于是放松警惕,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伸进口袋摸烟。那条狗就是这时候冲出来的,它闪着一身如雪的白光,昏头昏脑地撞上了车轮。男人急打方向盘,急踩刹车,还是晚了,狗发出一声凄厉惊悚的惨叫,身体随着车轮翻滚。那是它留在世上最后的声音。那是一条纯种京巴狗。男人跳下车,脸在霎时变得惊惶苍白。
车子被划伤。躲避这条狗时,车身擦到了旁边的石墙。一条长长的划伤瞬间落上车体,龇牙咧嘴,丑陋不堪。受伤的还有男人的儿子。急刹车让他的脑袋重重地撞上挡风玻璃,眉骨被撕开一条小小的口子。他用面巾纸擦着不断淌出来的鲜血,表情痛苦,惊魂未定。
尖锐的刹车声引来几个围观者。他们盯着死去的狗,盯着划伤的轿车,盯着男人和他的儿子,目光中露出惊恐和不安。男人蹲下身子看那条狗,狗的眼睛、嘴巴、鼻子和耳朵全都流出血来。男人伸出手,试试它是否还有心跳,然后他确信这条狗已经死去。男人抬头看看儿子,问他:“你没事吧?”儿子摇摇头,一只手仍然捂着眉骨上的伤口。男人转过身,问围观的人群:“你们有谁知道,这是谁的狗?”
没有人回答。连摇头者都是廖廖可数。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也许他们知道但不能说出来——他们知道划伤的车子需要重新喷漆,这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远比一条狗命重要。
“车子会有保险公司来赔偿。”谁都不知道男人是否在撒谎,“你们谁认识这条狗的主人?”
仍然没有人回答。万一车子还没来得及上保险呢?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男人和儿子只好站在路边静静地等。阳光毒辣,两个人很快流下汗来。男人从车子里取来矿泉水,为儿子洗了脸,又嘱咐儿子回车里坐。他等了很久,仍然没有人站出来。似乎那条狗根本没有主人。可是这怎么可能?它不但有主人,并且它肯定极得主人宠爱——它周身的毛,即使在死后,也是那样篷松,白得耀眼。
围观者越来越多,人群形成一个半圆。男人小心翼翼地将死去的狗抱到路边,又将车子也靠到路边。儿子摇开车窗,请示他的父亲:“要不我们打电话叫交警来吧?”男人急忙止住他。“不要。”他说,“我们可以处理这件事情。”
男人再一次向围观者打听狗的主人。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一个个围观者问下去的。可是不会有人告诉他。人们或摇着头,或说不知道,为一条狗和狗身后的主人守口如瓶。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子,狗和狗主人的家,也许就在路边。可是他们不能说出来。他们知道一旦说出来,将意味着什么。
男人终于放弃了尝试。他知道这样问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男人重新打量一遍围观者,最后将目光定格上一位老人的脸。
“求您办件事,”他诚恳地对老人说,“替我把这五百块钱,转交给狗的主人。”
“不。”老人惊恐地后退,“这不是我的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狗。”男人说,“我只是请您帮我转交这五百块钱……您不认识狗主人也没有关系,我相信您总会有办法帮我找到……还有,请您,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男人把目光从老人的脸上拉回,盯住那条死去的狗。男人的眼睛,竟然有了湿润。
车子慢慢加着油门,离开那条胡同。
儿子大为不解:“你怎么知道他是那条狗的主人?”
“因为他是那群人里最恐惧最伤心的一个。”男人说,“他的眼睛一直饱含泪花,他努力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他的腿一直在抖,如果我们不在场的话,我想他肯定会冲上去,搂住那条狗。”
“我们放弃叫交警到现场去,就等于放弃了保险公司的赔偿。”儿子说,“但事实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倒是差一点儿因为那条狗出了事故。道歉的应该是他。”
“可是现在我们不是没有事情吗?”男人一边小心地开着车,一边说,“你注意到老人的目光了吗?那目光是那样悲伤又是那样恐惧,如果这时候叫交警过来,老人的悲伤和恐惧就会加剧许多。车子,就算我们自己修一修,也用不了几个钱。可是又怎能为了这点钱,让一位老人,让一位足可以做你爷爷的老人,在直射的阳光下,在他死去的狗的面前,在他的乡邻面前,继续恐惧不安继续伤心欲绝呢?对老人来说,我们早离开一分钟,他就可以早解脱一分钟。再说,那条狗,或许是老人惟一的精神寄托吧?或许他把它当成了朋友、兄弟、伴侣、儿子……不管我的猜测对不对,我想,那五百块钱,总还能帮老人再买一条那样的狗。”
“就因为这些吗?”儿子似有所得。
“不仅仅因为这些。”男人认真地说,“还因为,狗与人类一样,也有尊严。——五百块钱对于死去的狗,或许没什么意义。但是,无疑,它能让狗的尊严与人类的尊严,距离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