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看那里!”南宫翾踮着脚,巴巴地望着前头葳蕤中一抹湖蓝,声音雀跃,当中还掺了几分得意,“那叫梦阑池,小时候,我们常在那里玩的。”
“我们?”初染笑问,一边伸手拂开跟前垂柳。
黄昏迫近,夕光和暖,长长的甬道,只余二人静影。锦色宫城,殿宇回廊,在淡淡的雾霭薄暮里淡去了棱角。
“就是我、凌哥哥,还有萧哥哥嘛。”南宫翾答得理所当然,那看着初染的眼神透出疑惑,仿佛这个问题问地很怪似的。
初染“哦”了一声,尔后又笑,话中带了试探:“看起来,你们三个很要好。”
南宫翾点头:“是啊。听说父皇第一次见到萧哥哥,就喜欢的很,硬从王爷那里把人要了来,放在宫中教养。所以,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几步快走,她饶有兴致地踩过浅池上错落的木桩。“萧哥哥可厉害了,除了凌哥哥,其他几个可都被他比下去了,想找他麻烦,却每每得不了好。”
“哦?”初染“扑哧”一声笑出来,“敢情这脾气,是娘胎里带的,怪不得,他的眼睛总是瞧着天呢。”
听出里面调侃的味道,南宫翾也是乐了:“不过那时候,还真是没什么人喜欢他。若不是有一天我偷偷跑去找凌哥哥,再错打错着遇着了他,或许现在,又什么都不同了......”父皇、母后,许多故人旧景,都不在了。
“看得出来,皇上很疼公主。”初染由衷叹道。
“那当然,凌哥哥最喜欢翾儿了。”她微微扬起嘴角,眼眸里氤氲着一种不知名的温暖,“小时候我调皮,经常惹祸,被欺负了就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哥哥姐姐很少和我说话,只有凌哥哥会对我笑。后来,他做了太子,父皇管他很严,每天要他学一大堆东西。我每回去找他,他总是很累很累的样子,然后说下次再陪我。有一回我不依了,就跟他闹,还发脾气把书撕了......”
“他拗不过我,终于答应了。我们两个在这里玩了好久才回去,可是回去的时候,父皇却沉着脸坐在正厅,我从来没有看到父皇那样生气,而且是对着他。”
记忆,顺着思绪一点一点被剥离,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那个稚气却坚定的少年握住她的手,将她挡在身后,然后对着面前盛怒的男人,一字一字道:“父皇,是我的错。”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脑海里男人的脸早已模糊,算起来,这个父皇,她总共也就见过几次,记得当时他“霍”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东西摔了一地。“朕的好儿子,你竟这样不长进么,你不想当这个太子了是不是?!朕早告诉过你,这个丫头......”
“父皇!”他出声止住了下面的话,然后缓缓跪下来,“父皇,是我错了。”
空旷的院落,厚重的宫门,冷夜寒露,少年的微笑。
“怎么了?”初染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第一次,她露出这样的忧伤,一种些微超越她年纪的老成,相较于印象里的天真明媚,真是判若两人。
“后来啊......后来,他在外头跪了一天一夜,还被父皇禁了足。再后来......”南宫翾顿了顿,亦悲亦喜,似笑非笑,“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我会保护你,也一定要你幸福。”
我会保护你,也一定要你幸福。
记忆里,仿佛也有这样一个明媚如诗的少年,在满园落英里对她拈花微笑。
“你......”刚开口,却发现身边已不见了女子的身影,只在周围假山群中,隐约传出脆生生的轻笑和急匆匆的脚步声。“姐姐姐姐,你也来。”一个口子里,她探头挥手,全然不见了刚才的阴霾。
南宫翾,合该是如此吧。
“若她那一天不笑了,那她就不是她了。”
初染闻声回头,却见南宫凌越负手而立,仰面望天,凝神听着什么,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向她点头致意。
“皇上,何时来的?”初染回礼。经过几次接触,她对这个男人,有了莫名的好感,当日的拘谨,已被现今的融洽取代。
“不久。”他答,继而又问,“第一次进宫,可有什么不自在?”
初染摇头笑道:“一切都好,皇上挂心了。”
听到这个回答,南宫凌越只是笑笑,也未多说什么。“那‘鸳鸯凤冠’,朕今早已派人送去府上了,不知你瞧见了没有?——难得的极品,又是那样好的名字,就当朕送点喜气了。”
初染点头,踟蹰片刻,她开口道:“皇上,可否解初染一个疑惑?”
“你想问,为何我要帮他,是不是?”南宫凌越一副了然神色。
“公主说,你们曾经一起长大。”年少的友情,为何在今日却成了针锋相对,最纯粹的坦诚以待,也因此变了质。
“的确,相比其他人,朕和他,算是半个朋友了。”南宫凌越笑道,“也正是如此,他才没有对我怎样。”
“你——”对于他的直白,初染反倒有些无措。这个用无比透彻的目光看尽天下的男人,这个被有心人笑作“傀儡”的帝王,实际却比任何人都清晰分明。
“知道么,父皇曾说:‘若他是朕的儿子,那么百年之后,朕便可安心地去了。’”南宫凌越道,“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都还年少,朕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要什么。——而朕的心,装不下这些东西。朕做了七年太子,可是那七年里,朕却失去了一切。就连朕说要保护她,要给她幸福,也都只是空话。”
“皇上?”
“你知道么,那日之后,朕就再没有见过她,直到继位。”
缓缓地,他从口中吐出这令人窒息的话语。“那日”所指,他们两个心知肚明。
“朕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还躺是襁褓里,那么小。”南宫凌越回忆起那日情景,依旧清晰非常。那个哇哇大哭的女婴,在看到他的刹那,竟破涕为笑。“于是朕留下了她,然后看着她慢慢长大。”
“朕以为,穆妃已‘死’,没有人知道翾儿的存在,可是朕,终究是错了。”南宫凌越摇头。
“她是穆妃的女儿?”穆妃,她记得慕容萧隐约提过的,听说是急病猝死,而且已经快二十年。穆倾尘,昔日艳冠天下的才女,被先帝銮驾迎进宫门,一朝为妃,偏红颜薄命,早早就去了。民间传言,她并未诞下子嗣,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父皇从哪里得的消息,竟知道了这桩事。朕赶到别院,穆妃已经自尽,而父皇,紧紧地攥着才一岁多的她,另一只手,攀上了她的脖颈。那个时候,他简直气疯了,朕怎么求他也不肯松手,朕求母后,母后也只是摇头。——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心爱女人的背叛,尤其是骄傲的男人。”
“后来呢?”初染心头一痛。
“后来,朕大着胆子说了一句话,父皇就松了手。”南宫凌越“吃吃”地笑起来,“朕说,朕答应了穆妃会护翾儿平安,朕是太子,千金一诺,若朕连一个孩子也保不住,那今后,朕要如何服天下人。——父皇起先一愣,尔后竟是大笑起来。”
“你在威胁他?”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初染想象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义正严词地说着这些话,不禁觉得可爱。
“朕也是一时情急,说完了,朕的脑袋还在嗡嗡地响。——从来,朕都是最完美的皇子,想不到那日为了一个孩子,竟忤逆了自己的父皇。”南宫凌越感慨万千。
“后来呢?”
“后来,后来还是母后开的口。她说:斯人已矣,一夜夫妻百日恩。”
他记得,只这一句,父皇那紧绷的脸迅速垮了下来,眉宇间几度沧桑。他握紧了拳头,颤着声音指着躲在他身后忐忑不安的孩子:皇后,难道你要朕天天看着这个野种,听她叫朕“父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