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辰黯淡。芙蓉镇郊外大片林地上,立起了一个个错落有致的帐篷。先前外头饮酒作乐的兵士鼾声已起,只留那一堆堆燃尽的枯木,依稀还能感觉到方才熊熊火苗的余热。巡逻的哨兵列队持刀,警戒地探视四周,没有丝毫懈怠与懒散。
一片静谧里,主帐内依旧灯火通明,虽夜夜都是如此,但与往常相较,无疑多了进进出出的人,且神色沉稳之中略带焦虑。
水芙蓉在帐内来回踱步,眼睛却牢牢注视着床榻上昏迷的人,见李仁河把脉许久也不吭声,终于耐不住性子问道:“李大夫,城主伤势如何?”
“是啊李大夫。”霍青玉也附和,眉宇间忧心忡忡,“到底是什么毒,竟这样厉害?”边说,边用研判的眼神看向静默的初染。
李仁河捋须沉吟半晌,这才收回了号脉的手。替毓缡盖好棉被,他抬眼扫向众人,没有回答水芙蓉和霍青玉,目光却是定格在初染上。起身走近,对于面前一脸淡漠的女子,他又是一番细看,神色微变:“姑娘可否告诉我,是何人伤的城主?”
“朝廷的人。”很不喜欢他看人的眼神,初染简单地扔了四个字过去。
“是吗?”
语带怀疑,脸带探究,看来是不信。
哼,初染心中冷哼一声,泰然打量这六道不善的目光,挑眉看向李仁河,略含嘲讽:“原来李大夫也会相面!不知我的面相如何,可否请李大夫指教一二?”
水芙蓉一听,心中强压的怒火止不住窜了起来。当时在谷口,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交待的,竟是要她对泠月撤兵,不许她动它分毫,呵,多么可笑。
“噌”地抽出腰间软剑,毫不客气地抵上初染的脖颈,水芙蓉怒斥:“定是你与风烬合谋伤了城主,早知如此,真不该留你性命!”
初染冷冷看着她,泰然自若:“夫人这定论,下得过早了吧,谁看见是我设计的他!夫人是长了千里眼,还是学了读心术?”
“即便不是你们主谋,你们也逃不了干系。”水芙蓉愤然,手中软剑又抵进几分,“你也不想想那是谁的地方,没有他风烬的允诺,旁人怎能来去自如,更何况是朝廷的人?!”
被水芙蓉的话一呛,初染一时有些语塞,的确,她说的都对,既然她想得到,毓缡心里定也是雪亮,但他却是从未提起此事,为什么?尽管有所疑惑,面上却不露半分痕迹,她反唇相讥道:“好,那我倒是请问夫人,当日是谁踏进泠月,还如入无人之境?夫人不要告诉我,那是我做了一场梦。——还有”她转身指向床榻上的人:“既然你们不信我说的话,大可以去问他,何必多此一举来和我纠缠!”
“哼,他当然会护你。何况城主现下昏迷不醒,就是想问,能问出什么来。”
初染一听,倒是展颜掩口轻笑:“呵呵,夫人这话又奇了。我与城主是什么关系,他是傻了还是疯了,不护着你,偏来护我这个阶下囚。听闻夫人与城主相处多年,伉俪情深,那么他什么性子,夫人也是最清楚不过,他是何等聪明,难道夫人觉得区区一个我,能够左右他的思想?他总不至于糊涂到把仇人放在身边吧?”
“哼,好一张利嘴。”水芙蓉不依不挠,步步紧逼,“那你倒是说说,城主是怎么受的伤?!莫说是朝廷之人,就是我们营中好手千箭齐发,也未必占得上风。”
初染一怔,顿时想起先前激烈的战况:漫天箭雨,他将她护在身下,策马疾驰,开疆辟土。若不是为了挡下她面前的箭,他又怎会过于分心而忽略了后方的袭击,一切的错缘,都起于她。抿了抿唇,她却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我忘了。”
“忘了?!哼,那你就去阴曹地府好好回忆回忆——”说着,她举剑要刺,千钧一发之际,却被霍青玉伸手拦下。“你这是做什么?!”她果真是个妖女,先是苍玄,再是城主,最后又是他,呵,自从她出现,她身边的人,都变了......凭什么所有人都护着她,究竟凭什么?!
见水芙蓉情绪不对,霍青玉一时情急,这才逾矩阻止。虽不知城主对她是什么心思,但多少却是不一般,况且事情到底如何也没个准,她若因一时冲动真下了杀手,非但到时城主要追究,连她自己怕也要悔死。“夫人别急,眼下救城主要紧,多生事端,唯恐将士疑心。”
水芙蓉虽是气极,但是心却不糊涂,青玉所说句句在理。为稳军心,毓缡重伤一事尚且是机密,只有少数几人知晓。可她的存在,却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平白故意不见了一个人,必起风波,更何况,还是和他同骑的女人。
“还是霍将军明理。”初染故意出言挑衅,想她针对她已不是一两天,真想不通她是哪里惹了她,怎么就左右看她不顺眼。“奉劝夫人下回动手之前,先掂量掂量轻重缓急,别颠倒了是非,自己悔去不说,还丢了他毓缡的人!”
“哼——”水芙蓉死死把怒火压下,尔后唤来门口守卫,指着初染道,“你们几个,把她带下去,好生看着。”
迟疑了一会,二人点头称“是”。初染则冷眼旁观,全然不在意,任他俩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向外头走去。可没几步,就被一个声音拦下:且慢——
李仁河示意那二人退下,尔后开口对水芙蓉道:“夫人怕是误会了她。——若我猜的不错,这姑娘曾为城主吸过毒,并且很好地处理了伤口,看手法应该不是个外行。既然她肯为城主冒这个险,那就说明她没有害人之心。”
以口吸毒,稍微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相当危险的。稍有不慎,便会送了性命,所以,这实乃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是决计不会走这一步。
但她却做到了。
水芙蓉闻言心中一颤,但嘴上终究不肯让:“反其道而行。说不定她正是猜准了我们的心思,故意做给人看的。”
“不是。”李仁河想也不想就反驳,“半边莲奇毒无比,看城主的状况,想必在谷内已经不行,这姑娘若真想伤他,我们怎还能看见城主的人?”
一席话,水芙蓉终是哑口无言,霍青玉缄口不语,不过看着初染的眼色却多了几分敬服。
“你也知道半边莲?看来有些本事。”初染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中年人,听说当日他拿她的病没辙,还以为他的医术不过尔尔,现下看来却是她错了。想来,能为毓缡所倚重的,一个不会是庸人。
李仁河走到初染跟前,倾身作了个揖:“在下为刚才的失礼给姑娘赔个不是,姑娘往心里去。”
“不敢。”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人竟对她低头,弄得刚才还桀骜不逊的她有些别扭起来,虽依旧冷漠,但脸色明显缓和许多,自嘲地笑了笑,她道,“不过久病成医。——再说,我只是顺手,仅此而已。”
李仁河也不在意,径自取过初染放在桌上的断箭,细细打量起来:“就是它?”
“嗯。”初染点头,“你既知道‘半边莲’,那可由听过什么解救之法?”
“这正是我想向姑娘请教的。”李仁河道,“说来惭愧,我虽知其毒性药理,但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实物,故而解毒之法着实浅薄。那医术上说,半边莲之所以称半边莲,不光因为它的长相,更是由于它奇特的结构——一蕊双苞,且两者相生相克。所以——”
“所以,半边莲本身是毒药,但同时也是解药。”霍青云恍然大悟。
“这么说,只要找到半边莲,城主就有救?”水芙蓉眼睛一亮,但初染和李仁河脸色却不大好,刚刚扬起的希望又陡然落了下去,“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么?”
“不是难。”李仁河和初染对视一眼,开口解释,“是很难。——半边莲喜湿热,而柒澜的气候,极少有地方能够成活,想找一朵已是难上加难,所以,鲜少有人知道这种毒的存在。城主只有七日寿命,根本等不起,况且,还有一点麻烦的是,我们不知道这毒究竟是用了半边莲的哪一边,若红莲是毒,那么白莲便是解,反之亦然,一旦用错,照样是死。”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水芙蓉不相信,“那么现成的解药呢?既然有毒,就一定有解药啊。”
“解药当然有,但是——”初染轻笑,“跟秋慕云要解药,那还不如直接去找半边莲来得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