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毓缡军至明汐。
明汐是过了北雁门后最大的一个市镇,地处江南,河渠交错,陆路通达,故而商旅往来不绝,很是繁华。城中尤以相思河为盛,歌舞楼榭,骈立两岸,河房水阁,争奇斗妍,画舫游艇,分集其间,歌声酒嚣,彻夜不绝。
明汐也落了雪,不过江南的雪总是那么薄薄的一层,次日阳光一照,便慢慢消融开来。冬风,也微微带了湿意,吹在脸上不会干冽干冽地难受。可即便如此,初染还是裹了厚厚的毡衣,这是毓缡见她畏寒才特意给了她的,过于宽大的帽檐遮了她大半张脸,衣服的下摆也一直垂到脚踝,整个人就这么包得严严实实,显得有些滑稽,连毓缡瞧了也禁不住笑了一笑。
由于初染马术不好,所以这些日子,她都与毓缡同骑。可尽管如此,他们两个还是说话甚少,有时候一天下来也抠不出几个字,倒是那份独属于他的男性气息弄得她有些不大自在。
是夜,毓缡将大军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只带几小队人马夜入明汐。约摸两个时辰后,他带回来三个衣衫不整还瑟瑟发抖的中年人。没有多说,他只派人严加看守,然后每人每天给一碗饭,一碗水,白天晚上都被铁链禁锢在小小一隅,冬夜天寒,又没有御寒之物。起先他们还闹过几次,后来也渐渐失望了,短短三天工夫,原先红光满面健朗无比的人,现在只蜷身靠在一旁,狼狈不堪。
就在他们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毓缡出现了。他让人解开这三人手脚的桎梏,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转身之际,他说了唯一一句话:“两条路,你们自己选。”
十五日晨,明汐城门大开,降。
柒澜最富庶的城池,毓缡不废一兵一卒,便轻易拿下。
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他们在一夕之中体会颇深,安逸无忧是一种毒,一旦沾了,要抛弃却是很难。
大军进城时,毓缡发现有几个守将模样的人被绑在一旁,那三人见他皱眉,马上谄媚地迎合道:“这几个人不知好歹,居然带头闹事。——您看,怎么处置?”
“哦?”毓缡挑眉,下马向他们走近,细细打量起来。
其中一个倏的对毓缡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嘲讽地看着他后头三张谄媚的笑脸,愤愤骂道:“贪生怕死的东西!”这句话,说得他们冷汗涔涔,不安地瞄了毓缡一眼,正要解释,却听得他转身道:“拿剑来!”
一个士兵立刻解剑小跑了上来,正要把剑给他,却见毓缡手一指:“给他。”
什么?!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就连那男人自己也不敢相信。待士兵解了绳子,他看着手中的剑也有些发怔。
“我给你一个机会。”毓缡道,“习武之人以武功论高下,你若赢了,我即刻撤兵,并且保证永不犯境,如何?”
男人觉得此话有几分道理,便应了,于是拔剑而起,直取毓缡要害。可刚下一个回合,他才惊觉自己的对手竟赤手空拳相搏,顿时心生不满,收剑退开几步道:“你怎无剑?!”
“不需要。”毓缡满不在乎。
“狂妄!”男人冷“哼”一声,又是飞身一剑刺其左胸,再是一个翻身削其两肩,可均被毓缡闪了开去。平日凌厉的招式,今儿就像进了沙堆,怎么也使不出力。他向来自信的剑术,头一回如此不堪一击。
片刻的失神,他的手腕猛然一振,想及时抽剑而退却为时已晚,再看,那寸银芒已抵在了他的喉头。
“你输了。”毓缡云淡风轻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松手弃剑,转身向城门最高处走去。一身黑色,就这样迎风而立,傲然无比。看着下面整齐的列队,他朗声道:“跟我走,我就给你们安定!”
士卒楞了一楞,那几个守将也哑口无言,过了些时候,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高呼。
男人抬头看着毓缡的背影,本想张嘴说些什么,却终是沉默。
“姑娘怎么了?”紫笙见初染不说话,半开玩笑地轻轻推了一把,“怎么像没瞧过城主似的,——哎,你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初染摆摆手:“没什么,我怕冷,可能是着凉了。”
“那找李大夫看看去,你这几天老是咳嗽的,我不放心。”紫笙皱眉,“小病变大病可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真没事。”看她不满的样子,初染妥协道,“不然明天,明天我一定看去,好不好?”
好说歹说打发了紫笙,初染又禁不住朝城门上头望去。人呢?!逡巡了许久,她才在相思河边瞥见了毓缡的身影,脚步,顿时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走去,两个人之间,仿佛有那么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夜色渐深,灯影初上风清月朗。名士倾城,簪花约鬓,携手闲行,凭栏徒倚,言笑晏晏。明汐易主,之于他们不过是小小一阵骚动,就像水边泛起的涟漪,马上就消散开去。
毓缡沿河前行,向着人群反方向的僻静处而去。月色皎洁,银光笼在他身上显出一片宁馨,周遭隐约的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走着走着,他停了脚步,斜靠在一棵树干上,目光投在河面粼粼的波光,仿佛在找些什么似的,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倏的笑了,那个笑容很干净,也很纯粹。
他怎么了?初染探了探头想看得更清楚些,却不经意瞥到另一个纤瘦的身影。
水芙蓉?!她怎也在?
正纳闷,忽的传来一曲箫音,清澈朴质,让人不禁联想到农家炊烟、小桥流水。初染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持箫而立的身影,如此恬淡而宁静,她顿时有一种错觉,那个人不是毓缡,不是那个冷漠的凤城之主。
“咳咳。”冷风拂过,初染喉中发痒,禁不住咳嗽起来,待她缓过神,那箫声已经停了。毓缡头也不回,只淡淡说道:“出来吧。”
初染有些尴尬地挪步过去,早知如此,她定是安安分分地呆在屋里不出来了,省的让他看笑话。“嗯.......我不是有意要跟的.......”见他不答,便急急地补充一句:“真的!”话音才落,又是一阵咳嗽。
毓缡轻拍着她的背,扯了扯嘴角:“怕冷怎么还乱跑,会受凉。”
“哦。”看着那张略显柔和的面庞,初染反倒不自在了,微微撇过头,思来想去总算找着了话题,“你刚刚吹的是什么曲子?”
“只是家乡俚歌罢了。”毓缡也不细答,只有意无意地把玩着手上的箫,目光顿时怔忪起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道,“是不是不像是我会吹的?”
初染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你怕过我吗?”突然,毓缡这样问,“或者,觉得我像个魔鬼。”
魔鬼?!初染心头一颤: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会用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
见初染这个模样,毓缡无所谓地笑了:“老实说就是了,就算是魔鬼,也不会天天吃人的。”
“为什么要这样说自己?”初染喃喃,抬头凝视着满前的男人,轻声道,“我以前恨过你,骂过你,觉得你是一块不可理喻的石头,没有感情,不会哭也不会笑。但是我从来不觉得你是魔鬼,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你。
如果你是魔鬼,那些被你攻下的城池早就血流成河;如果你是魔鬼,你就不会说‘安定’二字;如果你是魔鬼,那我又如何会站在这里。如果是魔鬼,你怎会心软?!”
“可你不要忘了,是我毁了你的一切。”毓缡似是在提醒她似的,残忍地揭开了这张伤疤,然后叹了一叹,替她整了整衣襟,道,“丫头,你太善良。——要记得,不要轻易相信一个人,不要轻易原谅一个人,更不能轻易地去恨一个人,那样,才最明智,懂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无奈、彷徨、挣扎,还有绝望。
可以吹出这样箫声的人,绝不会生来就是如此冷漠无情。“你可以忘记,只要忘了,就不会痛了。”
“已经刻在骨髓的恨,怎么忘?!”毓缡朗笑,“换作你,你能吗?”
“我.......”能吗?
不能!
无论她怎么逃,都无法抹去脑海里那个淡笑而立的男子。“风烬”,这个唤了千百遍的名,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
“可以把箫给我吗?”初染突然伸手笑道,眉眼中的忧郁已全然不见,“我也会吹箫,你要不要听听看?”
犹豫片刻,毓缡送开了手。
赭色的箫身,隐约有淡淡的“毓”字刻痕,初染握着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他的余温。细看,做工却很是普通,市镇随处一个摊贩那里都能买到,而且看起来似乎用了很久,已经有些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