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马尔罕城城高,易守难攻,虽是弹丸之地,却是北进必经之路。纳兰煌以逸待劳,命人用滚烫的热水遍撒其上。北方天寒,次日便结了冰,使其愈加滑腻难攀。曦凰久攻不下,伤亡甚重。
慕容萧召集众人商讨对策。偃旗息鼓数日,于第八日凌晨发动第三次突袭。千余兵士绕至城西制造进攻假象,调虎离山,其主力则屯集城东等待号令。
大雾弥漫,西风渐浓,城楼上方忽然出现几十只巨型纸鹞。待守军发现不对,其上的黑衣人已扣动了手腕袖箭,直直刺穿他们的咽喉,然后悄无声息落下地来,动作敏捷,显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开城门。”为首一人低声吩咐。
两人点头领命而去,可才出拐角便被乱箭射杀。须臾,整个城楼火光大亮,几百弓弩手鱼贯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靖宁王大驾光临,实在失敬。”
纳兰煌负手缓步而出,目光紧紧锁于其中一人。那人黑衣持剑,形容清冷。见他道破自己身份,慕容萧双眼一眯,从容扯下面罩。
“数九寒天,宓王屈尊等候在下,荣幸之至。”
身居劣势尚能处变不惊,纳兰煌不得不感佩其定力修为。说起来,他们两个也算旗鼓相当,若非立场对立,说不定还能成为莫逆。可惜,天命如此。
“慕容萧,我会让你知道,当日妇人之仁将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当然,这也会是最后一个。——放箭!”
慕容萧不退反进,剑影刀光之中,他冲着纳兰煌轻轻一哂:“我可不是救蛇的农夫,放你不过是念及流风手足之情。手足,你知道什么叫做手足吗?”他反身后仰避过三支流矢,笑意更浓:“手足,就是身体里和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你的兄弟姐妹。哦,我想起来,你已经没有手足了。”
纳兰煌被激怒,夺过侍从腰间配剑,他旋身向前对上慕容萧三尺青锋。银芒乍泄,映出薄刃中两双血红的眼。“真真轻狂,今日我定斩下你二人头颅祭奠清伊在天之灵!”
十几回合的死拼,面对纳兰煌步步杀招,慕容萧已渐入下风,呼吸微乱。咬牙挡下一剑,他冷冷笑道:“这个烂借口你用了七八年,竟也不知羞!战场上死伤本就在所难免,若是个个像你这样,还不翻了天了!——既然你没把握护她周全,就不该让一个女人到这种地方来!”
“诡辩!”纳兰煌哪里听得进去,被仇恨扭曲心智的他只一心想取眼前人性命。灵光一现,他故意露出破绽引慕容萧攻其右侧。利刃划破皮肉的疼痛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一如他唇边妖娆的微笑。
对战终了,他的剑割破了他的臂膀,他的短刀却没入了他的左腹。
东方破晓,红日初升,浓雾与黑暗骤然湮灭,映得尸体横陈的修罗场美轮美奂。
他笑,他也笑。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慕容萧做了个嘘声,血沾上他苍白的唇,露出安静而绮丽的表情。
纳兰煌神色立变,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却见漫无边际的铠甲纷涌入城。兵刃交接的声音,战鼓擂响的声音,重重厮杀的声音,这里,那里,全部都是。
“你......”
“没有人告诉你对不对?看来你的细作还不够火候。”慕容萧勉力起身,仗剑一指,“跟高手过招,我当然要为自己留足后路。——胜负已分。现在你还有时间可以离开,又或者,咱们继续打?”
纳兰煌扯下一截里衬,简单处理好手臂上的伤口。“不打了,反正来日方长。”
如今弓弩手损伤近半,而他们一行只余五人,再战,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不是死于乱箭便是气血用尽而亡。然,他是他的皮肤,他的血肉——扯开他,纳兰煌也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们都很吝啬,所以他不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碧空如洗,他看见锃亮的银色无边无际绵延铺展,看见黑红相间的旌旗自金光中猎猎作响摇曳生姿。
“你希望我赢吗?”临睡前,他这样问。当时她正趴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兵法,青丝如瀑,神情倦怠:“那你会输吗?”他一愣:“也许。”她懒洋洋翻了个身:“如果你们两个一定有一个要输,那我希望不是你。”
小校惊呼一声过来扶他,却被慕容萧抬手制止。“无妨。情况如何?”
“大捷。副帅剿了残兵,现下正往这来呢。”
“很好。”他颔首微笑,接过铠甲披在身上,然后一步一步沉稳自若地走下城楼。高亢的呼声,排山倒海,振聋发聩。
胜讯传来,士兵们争先恐后向外跑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有人见初染站着不动,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跑。“我们赢了,我们攻下撒马尔罕了。”
大军凯旋,慕容萧跨马在前,目光掠过众人停留在左前方一张素颜。四目相对,她青衣一闪,倏地隐没在熙攘的人群里。
“今晚设宴,不醉不归。”
呼声更甚。慕容萧快马一鞭飞奔上前,一把带起匆匆离去的女子。
“放开!”
“不放!”
他厚着脸皮哼哼,反将初染箍得更紧。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他觉得如此幸福。血雨腥风刀光剑影,若是归来之时有她相候,又有何惧!
渐渐地,气息变得浊重,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走开。”几次使劲,初染终于将人推离。慕容萧滚了几滚,眼前一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