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房门紧闭。
水芙蓉伏在榻边,一手紧紧抓住被褥,青丝长泄,薄汗微沁。
“娘娘,水。”
澜衣扶过她,慢慢将杯子就在唇边,岂料几口下肚,又尽数吐了出来。水芙蓉捣住嘴,努力平息着胸中泛起的阵阵恶心。
“去,拿剪子来。”
澜衣依言,轻手轻脚为她解开罗衣,小心翼翼剪了圈在其腰际的层层布帛。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水芙蓉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低头,她将目光挪至小腹,脸上隐约有温润之色。
“娘娘,您这是何苦?!这样会伤了小皇子!”瞧着自家主子这般隐忍,澜衣实在心有不甘。城主对夫人一向信任有加,登基之后更是六宫悬虚,纵是朝政也鲜少避讳。大婚近两年,如今中宫有孕,这分明是天大的喜事,为何要藏着掖着?“娘娘,还是告诉皇上吧。”
“住口!这事儿要是透出去半点,本宫——”水芙蓉动了怒,正欲再说,却听门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
水芙蓉顿时慌了神。“澜衣,你,糊涂!”她狠狠瞪了她一眼,忍痛拉紧衣衫起身,迅速将断帛藏进被里,然后自己也躺了进去。
瞬间的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
“皇上怎么来了,是哪个不懂事的跑到你跟前嚼舌根?”
水芙蓉嫣然一笑。毓缡知她倔强,虽有些功夫底子,平日也鲜少生病,但如今宫人来报,多少有些在意。
“你脸色不好,怎么不找个御医瞧瞧?”
毓缡面带关切,水芙蓉听得暖意融融,努力掩下不适,她微微笑道:“臣妾很好,想是昨夜没睡好,歇一歇就是了。太医过来也就是这么着,到时候又是瞎忙,省得麻烦。”
毓缡点头,稍稍宽了心。
澜衣见二人气氛融洽,暗暗对门外使了个眼色。婢女会意鱼贯而入,将晚膳端至榻前,然后垂首静静退了出去。
水芙蓉没有胃口,碍于毓缡在场才勉强用了一些。毓缡见她倦意甚浓,叹了一叹亲自夹了块鱼到她碗里。
“这样身子怎么受不住,太清减了。”
水芙蓉不好拂他的意,屏气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浓重的腥腻味儿在胸中盘桓不去。实在忍不住,她“呜”地一口吐了出来,继而开始接连不断地干呕。鱼刺卡在喉间,咳得她憋红了脸。
毓缡大惊:“你怎么了?!——长安,长安!”
袁长安匆匆入内,见毓缡着急,一时也顾不得规矩,寻了块丝帕覆在水芙蓉手腕上,然后搭住脉门。
果然!
方才略略一瞥,他早已知晓一二,只是他未曾想到,这胎儿已有四月。四月,竟瞒了这么久......他看向水芙蓉,出乎意料,她没有欢喜,反而目光闪烁心神不宁,与平素冷傲的皇后简直判若两人。
“怎么样?”
袁长安松开手,敛眸沉吟片刻,这才徐徐下拜叩首:“恭喜皇上,娘娘是有喜了。”
什么?!
毓缡喃喃着这两个字,形容枯槁。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没有子嗣绵延的舒畅,双瞳之中,只余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黑色。震惊、自嘲、无奈与绝望,种种错杂纷繁的心绪突然变成了毒蛇,狠狠啃啮着他的身,他的骨,然后汇聚成令人痛不欲生的苦涩。
“几个月了?”他哑声问道,仿佛一下子老去十年。
“回皇上,四个月。”
四个月,他笑起来,然后一把掀开薄被,隆起的腹部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水芙蓉颜色煞白,她不顾一切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声泪俱下:“我不是故意瞒你的——这孩子,这孩子是你的,真的是你的!”
袁长安暗暗心惊,偷眼打量毓缡,对方仍是面无表情。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句:朕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四个月前,安泰殿,朦胧间模糊不清的脸。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如果你不要,我,我不会留他的......”水芙蓉凄然一笑,手却紧紧地护住小腹,轻柔地抚摸着。
谁的错?!
毓缡站起身来。
“皇上......”
“那是朕的孩子,朕不会不要他。”
稚子何辜,他不想他变成第二个自己。世上,有一个毓缡就够了。
打开门,他看见太医一路小跑而来,诚惶诚恐跪地请罪。
“皇后有孕,你们务必好生照料。”
“是是。”太医面带喜色,合宫阴郁一扫而空。众人齐齐拜倒,高呼万岁。
毓缡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剑,仿佛每一步都鲜血淋漓,疼痛难耐。宫道漫漫,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无限地被拉长。袁长安分明看见,皇帝拇指上的扳指,“啪”地断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