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空山新雨,曦光微明。
绿杨荫里,忽而闪过片片疾风,细看之下,方知是几十飞骑,骑上少年,均黑带束发,神色谨然,直奔城西玉竹林而去。不过须臾,便失了踪影,只是隐约,有马蹄声声。
一记哨响,为首的青衣人勒了缰绳,冲身后略微颔首,那几十少年了然对视几分,立刻飞身下马,兵分两路,向着面前不远的山庄袭去。
庄门几个仆佣,还未来得及叫唤,便已悄无声息地横在了地上。银光乍泄,剑气流转,杀意纵横,天边的云霞蒸蔚里,山庄,由寂静变为喧嚣,又由喧嚣转成安然。大团大团的血,像极了灼烈而放的罂栗,在婉娩晨风里,妩媚生姿。
倏然,荡过一曲洞萧,恍若清水涟漪,夏荷初染。但见一抹白色,于光影斑驳处遗世而立,素雅如莲,淡然若风。
“听闻禹城雷家,富可敌国,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咳......咳......”白衣人稍顿了顿,继而又道,“真可惜了这满园玉竹,失了主人。”
雷钧茌最后见着的便是这样一幕,他拼命地支起身子,张大双眸,想看清那轻纱背后的面容,“白衣胜雪,风华绝代”,那个传闻里泠月的主人,究竟是何种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嘶哑着喉咙吼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步一步向那人爬去,眼睛里满是愤懑与不甘,鲜红的血,旖旎出长长的艳色,“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无冤无仇?”白衣人又是几声轻咳,“那么几天前,是谁带人想要烧我的桃林?”
“我怎知那是你的!”雷钧茌陡然一惊,脸色立变,“再说,为区区几棵桃树,你就灭我满门,你......”
“我心狠手辣,是不是?”白衣人轻笑几声,继而扫了周边一眼,口中嘲讽尽然,“可你们这些名门之后、大家旺族,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不也追名逐利,为了一个荒谬的传言,去做那苟且之事,你敢说,你的手就是干净的么?”
“干净?!”雷钧茌仿佛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仰面朝天,朗声长啸,字字铮铮:“即使全天下的人都配说‘干净’二字,你——也不配!——哈哈哈,想不到风烬名闻天下,也不过是一个痨病鬼,我这一去,可就先在黄泉等着你了!”
雷钧茌的手,就这样定定地指着他,直到身体渐渐僵硬,那扭曲的面庞,血色的双眸,在冷冷清风,竟也这般荒凉。
烫金的“雷”字扁额,生生摔成了两段,几度繁华,最终不过衰圮之冢。
“浅漠,你们先回吧,我想一个人走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白衣人疲惫地挥了挥手,径自转身离去。此时的朝阳,已是如火如荼,瑰丽无比,万分柔和地拢在那一身洁白,透出些许温暖的味道。
溪水潺潺,淙淙之间隐约有三千长发,如锦如缎。轻纱相围的斗笠摘去,竟是一张倾世姿颜。芙蓉之靥,粉桃初绽,纷纷扰扰的落花丛中,她就这样慵懒地靠在树下,吹着一曲“小重山”,纤细清瘦的人儿,仿佛梦呓一般,醉在了恬静的箫声里。
“白衣胜雪,风华绝代”,这是世人赞誉风烬之词。
风烬,泠月的主人,江湖的御宇者,手里,握了柒澜的半壁江山。
风烬,传闻里谪仙一样的男人,原来就是这般模样。
“咳咳。”洞萧跌落,曲声骤止,女子抚着胸口猛烈地咳了起来,一声一声,竟越来越重,“呜”地一口鲜血,染红了她略显苍白的手掌,触目惊心。
今日,又是一次月圆。
看着水中摇晃的倒影,她自嘲地笑了一笑,手,不自觉地抚上那一瓣殷红。她脸上的桃花已愈开愈盛,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花朵绽放的意思,但是,“夭”亦是“夭”,生命伤逝之夭。
“姑娘,姑娘?”突然,一声叫唤止住了女子欲往水中的步子,循声看去,却见一蓝衣汉子满面焦急,初次的四目交接,竟惹得棱角分明的脸莫名红了一红。见女子还站着不动,那汉子索性下得水来,也不管礼义道德,半推半就地把女子硬拉上岸去,一脸正色:“姑娘大好年华,何必寻那短见。”
语罢,女子一楞,倏的,又翠生生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倒把那汉子弄得一脸无措,忽见自己手还抓在人家姑娘身上,赶紧收了回去。“我......”
“你什么呀?这么浅的水,我就是想死,也不成啊。”女子隐下笑意,忍不住轻咳几声,纤手一指,道,“喏,我不过是想捡我的洞箫。”
汉子大窘,脸不禁又红了几分,心下埋怨自己莽撞,刚刚瞧那姑娘摇摇晃晃地站在水里,一时情急,也没来得及细想,便急急冲了过去,哪想竟惹出了个笑话。
“我......还是我帮姑娘捡吧。”撇开眼,那汉子趟进水里,因那溪水清澈,故而没多久,洞箫便找回来了,他把东西递过去,踟躇一会,终还是不放心,“姑娘不舒服,该早日看大夫才是。”
女子没有答话,目光逡巡了他片刻,抿唇浅笑:“靳大哥可是去凤都?”
闻言,靳砚楚蓦的怔住,复而上上下下打量了女子一番,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可终究还是满面疑惑:“姑娘怎知我姓?”
看着他看她的模样,女子戏谑地笑了:“我可不是妖怪,也不是算命先生,喏,是你自己刀上刻着呢。再者,这些天的,像你这样的人我也见得多了,即是猜,也猜得七八分了。”
“还是姑娘家心细。”靳砚楚憨厚地一笑,手,万分轻柔地抚上刀鞘,刚硬的曲线顿时柔和几分,似是自语一般,“家国离乱,空读诗书,倒不如弃文从武。”
“可我看靳大哥不像是能被束之人。”女子敛色,目光投向不远市镇,那笼在晨光里的江南烟雨,纷纷扰扰,黝黑的眸子闪动着莫名的情绪,仿佛承载了许多记忆。
“束与不束,现在想来,这大刀挥去,也是快事一件。”
“此家此国,怕是不值靳大哥如此做得。倒不如稼轩农桑图个安乐。”女子看向他,又是一笑。
柒澜,自成帝起便是干戈撩乱,短短几十载,昔日的帝国已垂垂老去,始帝鸿图,也不过成了一纸空文。而今在位的昭庆帝,终日笙歌,政事荒糜,许是天意使然,他有女无数,却膝下无子,于是,权臣夺位,外戚争权。偌大天下,虽繁华依旧,但内乱不已,可谓三分:
一分当朝右相,而今已总揽朝政,重兵在握,虽是谦谦君子,但谈笑间,风云俱变;
一分泠月风烬,鲜少有人见过其面,可但凡见过之人,只以八字赞之: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一分凤城毓缡,独筑殿宇,据守一方,听闻也是俊逸公子,却是冷面无情君。
“姑娘此话,也是靳某心声,不过这番安乐,姑娘可能享得?”靳砚楚也是展颜,“姑娘慧眼,在下靳砚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女子抿唇不答,收了洞箫径自转身离去,良久方才指着远处一抹殷红侧头微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叫初染,风初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