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毓缡将烤好的鱼往她跟前递了递。
很香。道了声谢,初染伸手接过,可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提不起食欲。
见她捏着棒子翻来覆去地看,既不吃也不说话,毓缡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情闷闷不乐,于是笑道:“怎么,生气了?”
“没有。”初染摇头,停顿良久才开口,眼神里多了几分迷茫,“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都不会?”先是哥哥,再是苍玄,他们每一个都把她护得太好。
“十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那时候,什么东西对于我都是新鲜的。四年来,我以为我懂得够多,我以为我可以保护自己,可是......”说到这里,她停住了,眸子,深深地黯了下去,只有哔哔剥剥的篝火才映得那苍白如纸的容颜显出几分血色。“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要你来啊,真的不要......”她叹。
“今日是十五,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淡淡地,他说了这么一句。
很多个日子,他就那么独自坐着,从黑夜坐到黎明,从日出坐到日落。有时候做梦,看着桃花树下微笑的女子,他才会有片刻的心安。
桃夭,桃夭......一个虚幻的名字,成了长夜里唯一的慰藉。
习惯了孤独的人,都会觉得怕,更何况,是她。
“好了好了,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敛了心绪,毓缡示意了下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半开玩笑道,“上回没吃成,这回可别糟蹋了。”
经他一说,初染想起当日因误会而跟他赌气的情景,不由抿唇笑道:“你怎么也那么爱记仇,小气!”
“我本来就不大方。”毓缡笑笑。若是大方,他又何必几十年耿耿于怀,使得“仇恨”二字,成了他生命的全部。长叹一声,他道:“秋慕云,没对你怎么样吧?手上的伤,还痛么?”
初染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上过药了。他......没对我怎么样。”见毓缡还存有疑虑,她大咧咧地笑道:“你知道的,我本来身体就不好,换了别人,绑个几天哪能这样儿啊。”
“没事就好。”毓缡稍稍放了心,抬头,见初染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不由觉得奇怪,“怎么了?”
初染摇摇头,轻轻咳了几记,她在草地上躺下来,双手枕在头下。“知道么,哥哥以前也烤过鱼给我。不过可惜——”想起那日情境,她“哧”地一声笑出来,“可惜全焦了,根本不能吃。”
记忆里的黄衫少女,看着那一脸灰的男人,笑得前俯后仰。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一辈子......喃喃着这个字眼,毓缡笑得苦涩。
“‘嫩黄初染绿初描’,倒是好名字。十一年,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应该还小。”曾经,他这样问苍玄,“那时候,她是什么样子?也像现在一样么,又倔又冷的?”
“不是。那时,她只是个很单纯的孩子。”
“会哭会闹?”
“她很少哭,也很少闹。我见她那几次,她多半都是在笑。”
笑么,似乎只有在风烬面前,她才会笑得毫无保留,而也只有那个男人,可以让她卸去满身的防备和伪装。十五年的相濡以沫,他在她心里的地位,牢不可破。
“知道么,我初见他的那一刻,我以为,我看到了神。”
说这话的时候,她明媚开朗,笑靥如花。
“十六岁那年,我遇见了慕容。看到那张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和哥哥是那么的像。明知道不该靠近,可我还是着了魔......毓缡,你知道么,若他还是以前的慕萧,我或许已经爱上了他......”
“我最喜欢的人离开了我,最信任的人背叛了我,最亲的人,也早早地丢下了我。而我试图找寻的那个少年,终究是死去了。”哥哥,苍玄,父皇,慕容......“想不到,我曾经最恨的人,现在却在我身边。毓缡,你说,这像不像......一个玩笑......”
“毓缡,我真的......”刚开口,初染又是一阵猛咳,瞬间纠起的疼痛令她不自觉紧紧攥住了胸口的衣衫,“我......咳咳......”
看这情形,毓缡知道她是老毛病犯了,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按住,一边伸手去取腰间的匕首。“别说话。”他急道。可利刃刚要划落,却被初染死死握住,指间隐约渗出些许血迹。
“不要......咳咳......毓缡,你听我说......我......”她想继续,可偏偏喉咙一紧,嗓子干涩地难受,半张着嘴也吐不出一个字,急着她更是冷汗涔涔。毓缡,我不要你这样,不要!
没有心思理会其它,毓缡强硬地掰开初染,对着匕首就是一刀。小心翼翼地扶她靠在腿上,他把手送至她嘴边。浓重的血腥味儿,使得初染直觉地想要避开,头,更是左右乱动。迫不得已,毓缡用手锁住她的下颚,温言道:“听话,初染,听话......”
锥心刺骨的痛,终于在一股暖流里渐渐淡去,急剧的喘息也终于缓缓归于平静。鲜艳如血的桃花,顿时淡去几分。
怀里的女子已经睡去,大约是睡不安稳,她的眼皮一直在微微颤抖,口里还在不住地喃喃:“不要,不要......”
拭去她脸边的泪痕,毓缡轻喘几记,颓然在树干靠下。闭上眼,他感觉到轻微的晕眩。昏昏沉沉间,他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渺远而轻佻。
谁,是谁?
他警觉顿起,急急审视四周。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终于,在那重重迷雾之中,他看到了那个红衣银发的男子。他看着他,说:魅,你有事情瞒着我!
魅?!
对上那双充满着邪气的眸子,他有了瞬间的恍惚。
魅?好熟悉的名字,似乎......那个桃花树下的女子,也曾这样叫过他。
“哦?魔主大驾,就是为此?”循声望去,那晦暗不明的脸让他的心顿时一紧。仿佛被牵引一般,他机械地向那个男人的方向走去。这时,忽的一道光影,惊得他连退几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俊美至极却又狰狞至极,三道划痕突兀地横在他的脸上。而这张脸,分明,分明是他自己。
“魅,我曾经,有没有遇见过她?”红衣男子直直向他走来,语气里带了一丝疑惑,“我总觉得......”
榻上的男人倏的笑了,冷酷而尖锐。每一声,都尖得像一把刀,深深地扎进他的心坎。
“觉得什么?焰,你有没有见过她,该问你自己才是。若那段记忆对于你当真如此重要,当初你又怎么会拿它做了交换呢?——焰,神与妖是不会有交集的。不过一场游戏,你怎么就糊涂了,嗯?”
红衣男子想了想道:“也是。”
“焰,你看见那朵桃花了么,多美啊,只是可惜......”那男子笑着把玩着手里的蓓蕾,尔后,狠狠一掐。原本瑰丽如火的桃顿时变成了一团焦色,零落满地。
鲜血、刀光、暗影,一幕一幕在他的脑子里纷乱错杂。
慌乱之中,他猛地睁开眼睛。
篝火、银月、星光。
怔怔地逡巡一圈,他摊开双手,再牢牢握住。
梦么......
怀中的女子已然安眠,看着她,毓缡的心又缓缓地静了下来。他伸过手去,牢牢地握住了她的。
“真的,我还要带你去看栖凤居的桃花,还有明汐的灯会,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