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除了继续在谷聿铭的介绍下去结交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外,陈昂还在徐新宇的引介下与他父亲见了一面。
徐新宇的父亲徐广孝是庆阳市公安局副局长,主管刑侦方面的工作,可谓大权在握。在陈昂的上一世里,徐广孝受了儿子杀人罪的拖累,不得不在助理调研员的位置上终老。这一次有了陈昂的干预,徐新宇并未走上老路,因此徐广孝极可能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因此,五月中旬的时候,陈昂备足了礼,带了张十万块钱的存折前往徐家拜访。徐广孝相貌堂堂,一双眼睛不怒而威,明显是基层实打实干升上来的干警。他本来没兴趣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只不过徐新宇磨得紧,又把这个同学吹得天花乱坠,他才勉强给了陈昂一个见面的机会。
一个实权公安局副局长,和一个小孩见面,能有什么好脸色?所以他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陈昂说话时他也有些爱理不理的;等陈昂拿出礼物和存折,徐广孝更是勃然大怒,很是说了几句重话,要不是徐新宇在旁边劝着,他差点没把陈昂轰出去。
陈昂知道没法拉拢到这个蒸蒸日上的副局长了,颇有些遗憾,打算过阵子酒吧和电玩城正式开业了再来拜访;可在聊天中无意地说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徐广孝一听“陈暴”两个字,原本的不耐之色一扫而空,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哪个陈暴?”待陈昂解释清楚,徐广孝马上变得热情起来,嘘寒问暖,斟茶递烟,闹得陈昂摸不着头脑。
虽然搞不清为什么徐广孝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陈昂还是趁热打铁,把先前的礼物又拿了出来;这次徐广孝还是推辞不受,却是笑眯眯地说了句:“哎呀,都是自己人,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和你父亲打过不少交道,平时都称兄道弟的,上叔叔家来还带礼物,那不是见外么。”
谁和你自己人了?我才没你这么个叔叔。陈昂心里犯了嘀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该说的都说了,然后顺便请徐局长、不,徐叔叔照顾一下自己的生意云云,徐广孝只差没拍着胸脯应了。
临别时,徐广孝不但没收陈昂的礼物,反而拿了条芙蓉王让陈昂带走,还亲自把陈昂送到大门口,笑眯眯地问了句:“对了,陈厅长身体还好吗?很久没见着他了,有机会的话,替我问候一句吧!”陈昂心里的谜团这才得以解开。
他隐隐记得,父亲有个堂兄在省城的政法系统工作;只不过上一世自己和父亲闹得太僵,与父亲那边的亲戚也没怎么走动,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从徐广孝那出来后,陈昂去了个电话盘敲侧击,“爸,好久没看到堂伯了,今天突然想起来,所以问你一声。他还好吧?”陈暴沉吟了一阵,答道:“你确实也好久没和堂伯见面了,下回来省城,我带你去见见他。”
陈昂忍着兴奋,淡淡地应了。在他的计划中,六月初本就要去一趟省城,准备参加几场招聘会,把公司的架子搭建起来。
下面的实业,酒吧和电玩城,他觉得都是可以就近招人,找些道上的来做事也未尝不可;但是上面的总公司,他决定严格把着关,没有真才实学的坚决不要,特别是财务和人事这两个部门,绝对不能聘用道上混的人。
六月的这几场招聘会里,陈昂打算首先就把几家公司的人事部和财务部先建起来,确立好公司的规章制度;之后的招聘就交给人事部经理去对付了,他不见得有这个时间天天往省城跑。
因此在六月十号的时候,陈昂带着李建军、丁志翔和骨头、黑皮四人来到省城。
公司还没买车,这次过来是李建军向朋友借了辆蓝鸟——这年头,蓝鸟也算是高档车了,陈昂没想到李建军还有这么有钱的朋友——问了几次路后,李建军顺利地把蓝鸟开到了陈暴公司的楼下。
“东阳地产”,平时陈暴大多在这里办公。这家公司也是陈暴日后成立的“暴风集团”中的龙头公司。
一路走去,陈昂发现公司员工多是普通人,西装革履,气质文雅,至少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这家公司和黑/道的联系。
待陈昂走进陈暴的办公室,陈暴把那个正晃胸摇臀汇报工作的妖娆女秘书赶了出去,随手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坐吧。”说完他双掌合拢,两只食指搭成一个金字塔形。
陈昂认出这是一个代表支配、强势、不可动摇等涵义的手势,心下便有些气馁。他打量了一下陈暴的办公室,见装修得平平无奇,有一个装得满满的书柜,两组式样普通的沙发,墙上悬着一副扇面,还挂了条横幅“乘风破浪会有时”,字写得虬劲有力,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等陈昂打量完,重新将目光投注在父亲身上,陈暴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次你来得不巧,你堂伯到外地考察去了,还得十天半月才回来。”
“堂伯到底做什么的?”
“公安厅的,副厅长。”
“分管什么的,什么排名?”
“好像是分管民政户籍吧,在副厅长里边排三、四位的样子。”
陈昂思索了一下:“那就是在厅里总共能排到七、八位左右。你在电话里说他可能会升?”
陈暴仍是面无表情:“听说是会有调整,可能会兼个党委副书记。”
那排名就会上升两三位了。看着父亲冷淡的神色,陈昂在心中叹一口气,只觉得莫名的悲哀。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父子两人,怎么从来都不能好好说上一次话,就像别的普通父子一样?总弄得和仇人相见似的,互相看不顺眼,这是何苦由来。
通过和江元珲的那几次谈话,陈昂知道,父亲未必是不在乎自己,或许,真的只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吧。
而自己这边呢?总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心里颇多抵触。既然存在偏见,又怎可能心平气和地与父亲交谈?还是无解。
话说当初,为什么要找父亲借钱?陈昂心里清楚,若真是缺少启动资金,在这个充满机遇的年代,自己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赚回第一桶金来。随便抄几首未来传唱得火热的歌曲,或者抄几篇注定会大红大紫的小说……可自己偏偏就选中了找父亲借钱这条路。
这还不算,之后还去找陈屠夫借钱,导致在道上越陷越深。
扪心自问,难道真没料到这样的后果吗?不,这是早就预料到的。可陈昂还是这样做了。
除了能更快地聚集起资金外,陈昂更想要的,是去多了解父亲一点、能多和父亲有些沟通。然而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没看到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有得到改善的可能性。
上次因为对那五个少年处置的事情,陈暴只丢下一句“我很失望”就回了省城。本以为能和父亲相处久一阵子,结果还是不欢而散。
可是,难道你就不知道吗,我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性,不同的处事手法。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我和你一样呢,父亲?
看着对面这个面色冷峻的中年男人,陈昂心中百感交集。相对无言,尴尬滋生。尽管陈昂学过心理学,自认还算懂得看人,却怎也无法透过父亲冰冷的眼神,看到他心底里的想法。
所以他并不知道,陈暴现在心中也并不平静。细细端详着儿子那熟悉而又颇觉陌生的面孔,陈暴总会有种慌乱的感觉——当初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为什么突然就长到这么大了呢?不知不觉间,自己错过了多少时间啊,甚至还错过了儿子的成长。
这样一个儿子,当初自己并不喜欢,总觉得性子太过懦弱,心地善良得令人发指,没有半点像自己的地方——可是不知不觉间,这个儿子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
不好,也不坏。从四月起,陈暴一直都比较注意收集关于儿子的信息,不好,也不坏,就是他对儿子的评价。论起成熟老到,比同龄人是强太多;可是性子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想要接过自己的班、好好生存下去,实在太难。
不过,孩子毕竟还小,仍有可塑性。所以,现在这状态,不好也不坏吧。
其实他很想拍拍儿子的脑袋,亲切地说些父子话题,就像他对情妇生的孩子所做的那样。可是看着这个“嫡长子”,这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夜长大的小家伙,尽管心里觉得亲近,可总也没法做出那些亲昵的举动。在心底里某个角落,他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畏缩——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当年抛家弃子,出来打拼天下,既是为了不负男儿意气,也是想为妻儿打出个开阔的天空。可是灯红酒绿,万般诱惑,他已经走得太远。
是那个并不漂亮、也不懂得风情的老婆,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所以,他不敢,他觉得自己不配,不配伸手拍拍儿子的脑袋,像普通的父子那样做些亲昵的举动。
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婆还不跟他闹离婚。他不懂,也乐得不提离婚的事,就这么一过十几年。但时常午夜梦回时,他会觉得噬心的歉疚和悔恨。可他不能后悔。他是陈暴,是暴龙哥,是大好男儿,岂能像个娘们一样扭扭捏捏!身边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他觉得其实再美的女人也不外如是。再美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傻傻的老婆。
已经十几年没回家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也没脸回去了。
所以他只能这样冷冷地坐着,勉力撑起心中那堵其实已经千疮百孔的墙。
良久,陈暴冷冷地说:“你先去随便逛逛吧,该办的事办掉。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